因为懂得，才能慈悲

想来不少人是在找李安的同名作品才看了这部片子，个人倒是觉得比李安的片子更吸引人，也许是偏好这个题材的缘故，片子确实也拍得非常美，无论是情节、画面、音乐都相当出色。据说片名《Samsara》本应该翻译成《轮回》，但《色戒》这个名字确实更好，以情色解说宗教，竟丝毫没有亵渎之感，反是能体会到一种纯净的悲悯。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曾将电影比喻为现代的“唐卡”，以影像世界的虚幻情景对应同世人身处的幻相世界，而证悟的过程则是脱去妄念带来的层层蔽障，了解因缘的善变无常，走向觉醒。以此衡量，《色戒》毫无疑问是一部非常出色的宗教电影。“满足一千个欲望，还是克制一个欲望？”这部片子说到底只是在说一个人的故事。也许因为在雪域高原这样一个近乎纯净的环境中，人心变幻所有的可能性，才会无可躲藏、纤毫毕现地被照映出来。达西并不是一个个性鲜明的角色，他带有太多普通人的共性，毋宁说是从我们的共性中抽象出的人。影片之初，结束三年闭关修行的他，宛如初降人世的赤子。他正是以这样的赤子之眼观察世界，所以才会被尘世的亲情、男女的情欲深深吸引。这种吸引原本也是出于自然纯洁的天性，不是贪恋无明的痴愚，更不是什么原罪。比起谨守清规戒律多年，心如枯木的师兄弟，这个还保有赤子之眼、无垢之心的小和尚，也许更接近释迦的本心。然而赤子的无垢只因为未历人事的单纯，并不同于世尊遍历红尘的彻悟。无论多明晰睿智的训诫，都无法取代亲身体验的磨难，即使明白红颜白骨都不过是无常之相，也无法阻止他亲口吞咽生命苦酒的欲望。“有些东西我们必须拥有过，才能放弃。”哪怕是被视为业障的诱惑，也可能成为通往圆满之路的指引。反之，即使是最完美的信条，若只是不加选择的盲目接受，也会成为对内心的欺骗，偏离证悟之道。离开寺庙之时的达西，想必已然领悟这些，所以才决定听从内心的欲望，要从尘世中寻得证悟，结果，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美貌贤惠的妻子，聪颖可爱的孩子，温馨安宁的家庭……日出日落，岁月流转，静好得叫人几乎可以忘了本心。但有时只是一颗小小的石子，也能将平静如水的生活全然打碎。如同他敢于抛弃修行戒律投入尘世一样，他的存在也打破了村子里多年循规蹈矩的生活秩序。和来收粮的商人起冲突，自作聪明地去城市交易，田地被烧之后满腔怒火地去找人算账，反被打得一身是伤。“你以为我烧你田地？这里没人会做这种事，成熟点。”粮商轻蔑的话令他愕然。究竟是什么被污染了，环境还是自己的心？不知不觉间，原本清明的灵性之光已离他那么遥远，他竟变得比俗世之人更俗世，甚至因自己的猜疑破坏了村人淳朴的生活。他模模糊糊想起，原来自己并不是属于这里的人。于是一次不该有的偷情也在情理之中。同样的激情曾经让他抛下缁衣法帽，去体验尘世生命的美好，然而这一次，却只是单纯满足欲望的冲动而已。他狼狈地躲过赶集回来的妻子，远远避到山巅的玛尼堆下，却看见远方来的一个黑点，渐渐变成一个人影。他忽然心跳了，遥远模糊又熟悉的什么东西突然变得清晰。也许他一直等着这么一个日子，一封信，一个信息。这么多年，无论妻子的怀抱，幸福安宁的生活，他心中总有一个地方不属于这里，等待着那个声音响起，唤起他回去，想起自己是谁。深夜，他悄悄收拾行囊，凝望了一眼熟睡中的妻子，摸摸孩子的脸颊，理平自己睡过的枕头，走出家门。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深夜，他偷看过小喇嘛安睡的小脸，告别恩师走出寺门。这一天，他要走回家的路了。河水一如往昔的清澈。多年前，这条河曾让刚刚结束闭关的他获得新生；又是同一条河，让他脱下僧袍，换生为俗世儿女；又一天，尝过尘世情暖的他重回到河边，哗然的河水笑他的愚痴，笑他做了一场红尘大梦，像一个母亲迎接回归的孩子。多年轮回，他竟又回到孑然一身的境地，又仿佛是当年那个拥有无垢之眼的少年。大梦初醒。他像新生的孩子一样，用好奇的眼光重新发现这个世界，雪山碧池、红枫金叶，一切都宛如初遇，又是如此熟悉。他认为过去的自己已经死了，猛抬头，却撞见自己的业身。该来的，竟是躲也躲不开。他不敢面对那双灼人的明眸。“达西，若你渴求佛法，像对我的爱欲一样强烈，你可成佛，在今生，这副身躯！”相对于达西，琵玛无疑是一个近乎完美的角色。在自然中长大的她，虽然没有接触过任何戒律修行，却比那些修行者有更大的明慧。琵玛爱过达西吗？无论如何，那绝不是世人热烈的情欲，我看到的，更是一种拥抱命运的决然。也许她明白得太早，所以对一切都能接受，包括痛苦。她不是以一种超然的明彻态度来接受，而是将自己布施给命运，让自己化为命运。她的自我确然是如大海一样宽阔，所以才不执着于自己得到什么。她并非一个消极的命运接受者，聪颖如她愿将自己委身于命运，承担而不逃避，毋宁说出自悲心。她的明慧，也许早比他更接近了佛。其实，佛并不在你们金碧辉煌的殿堂中，而只存在于人心，存在于自然的呼吸中。我常常想，也许只有世人才能理解佛，又如净土宗所说的，佛更存在于那些罪人心中，佛更愿意伸手去救那些罪人。那些只看到现成的戒律与修行道路的出家人，反而离佛更远。所以不属于东方的黑塞却能比任何一个东方人、任何一个佛教徒写得出更真实的悉达多，同样，也许尘俗的导演才能拍出真正有宗教心的电影。影片的结尾，琵玛在玛尼堆风幡的尽头出现，一身喇嘛打扮的达西却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被母亲找到一样不敢抬头正视她。原本，他并不是真正大彻大悟才离开，只是因为犯了错，又无法解脱，所以选择了逃避。不仅是逃避罪恶，更是逃避业障，逃避对自我的厌倦。他属于尘世的那一半灵魂并没有死去，即使换上出世者的衣装，他的心中也依然只是一个未曾解脱烦恼的凡人。但是琵玛最后的一席话才让他认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并不是像他自己以为的是尝尽了尘世的滋味，彻然醒悟，而只是肤浅地逃避，只是徒然为深爱他的人带来痛苦。此时的他还只是属于尘俗，所以他会痛哭流涕地说要跟她回去，说他还是属于那里的。琵玛的幻影却在他面前空行消失，只留下她带来的原本属于他的盆钵和念珠。茫然之后，他倒地撕心裂肺如同婴孩般痛哭，原来渺小如他在天地间也只如同蝼蚁一般卑微，以为自己知晓的神圣的一切竟然也只是虚幻。原来佛早已现身于他之前，他却不识得。她完成了他的证悟，所以他竟是不能回头。痛哭中那个尘世的男子才真正死去，回归赤子，在新生的阵痛中第二次诞生，也许才是作为一个真正的人再生。一滴水如何才能不干涸？只有把它放入大海。轮回的终点，他看到答案。天空中有苍鹰展翅翱翔，解除了一切束缚才是得到真正的自由。原来一切竟都是必经的，所以一切都已经被原谅。那大海，也许是包容一切的生活，也许是生命本初与最后的大光明，也许是寓于一切之中的佛性。无论如何，这条路的尽头，都只能是一个人到达，该是多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