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大英雄》电影剧本

来源:青柠影院 责任编辑: 更新时间:2022-10-21 12:54:02人气:0
无名英雄Hero

视频无名英雄Hero状态年代:1992

主演达斯汀·霍夫曼吉娜·戴维斯安迪·加西亚琼·库萨克更新时间:2013-05-14 21:21:50

伯尼(达斯汀·霍夫曼DustinHoffman饰)是一名游手好闲的小偷,某天,一架飞机因为恶劣的天气而被迫降落,伯尼顺手帮助了一些受伤的乘客,但其实他此行的目的其实是想看看这里是否有利可图。之后,心中有鬼的伯尼匆匆离开了现场,可是,他的所作所为却深深的印在了女记者盖尔(吉娜·戴维斯GeenaDavis饰)的眼中。 盖尔被伯尼这种“做好事不留名”的壮举深深地打动了,顺利抵达之后,她决…

《小人物大英雄》电影剧本文/〔美国〕莱昂纳·弗莱彻译/叶水心由影帝达斯汀·霍夫曼主演的《英雄》一片,是好莱坞最为成功的影片之一。根据这部电影,美国作家莱昂纳·弗莱彻写成了电影小说《小人物,大英雄》(Hero:AHeroAndAHalf)一书。该书塑造了美国社会的两个下层人物形象,即所谓的小人物,柏尼和强恩。虽然他们的生活不尽人意,他们自己也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缺点,有时甚至令人难以容忍,但是在关键的时候,他们却表现出令别人,甚至令他们自己都感到惊讶的闪光点,成为活生生的英雄。小说向我们展现了人性中美好向上的一面,反映了西方社会的价值观;语言生动幽默,通篇一气呵成。经作者与大苹果股份有限公司授权,本社享有该书中文简体字本专有出版权。——编者1如果说生活像游乐场的旋转木马,那么潘柏尼到目前为止,都还没够到过那个铜环扶手。当周遭的事物永无休止地环绕着他运转时,他也会凝望着它——金光闪烁、充满了承诺,但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虽然他也曾试着去抓那难以捉摸的铜环,想据为己有,但命运之神总是将最好的奖品留着不发。他笨拙的尝试永远都是差一点。想一想那铜环,它是我们所熟悉的、多数人认同的“成就”的象征。对少数幸运者而言,那铜环会奇妙地自动解套,像条摇着尾巴惹人怜爱的小狗往你身上钻似的,直接地落在他们的大腿上。柏尼不属于他们这一群。另外有些人凭着本身的聪明才智,也能获得一串铜环。柏尼也不是其中的一员。大多数的男女辛勤耕耘一生,晚年也能获得命运的铜环,作为他们多年来坚守单调、艰苦、诚实的工作的奖赏。潘柏尼当然更不是他们中的一分子。柏尼运气不好,无才无能,辛苦工作也不是他的风格。他是那种赚轻松钱的人,是骗了钱就跑的骗子,偶尔找个方便的时机行窃,常常做些少量的赃物买卖。但不论干哪一种,柏尼都不很突出。他不做复杂的事,也不搞正经的计划,不干需要肌肉或——老天不容——暴力的事。这都是因为柏尼有个会找钱的鼻子,或许是他自己这么认为。但事实似乎总是证明柏尼的犯罪生涯——一如他多年来所从事的各种工作——他一事无成、走投无路,并不成功。他根本没赚到钱,而且经常被捕。嘿!可别想歪了。柏尼不是个坏人,他只是频繁偏离狭窄的正道,走进太多的死胡同,终于迷失了自己。在人生的高速公路上,繁忙的交通让柏尼穷于应付,因为他已在旅途某处遗失了指引他前往他一度向往的目的地的地图。颇具讽刺的是,柏尼走歪路比大多数人走正道要努力得多。持续性的欺骗已使他疲惫不堪,瘦小的双肩在卑微存在的压力下垮了下来。而且他老是觉得非常疲倦。当命运之神拿出铜环时,他只有一个要求,大家一视同仁——不论你所凭借的是幸运、才能或勤奋的工作,那就是你取得铜环前,必须站得高,并直视命运之神的眼睛。而柏尼从来不看命运之神或任何人的眼睛,这习惯打从35年前读幼稚园时就养成了。当时他逃避的是老师生气的眼神,因为她想知道是谁偷了红色蜡笔(是他偷的。老师在嘲笑他的同学面前将他臭骂一顿的时候,那蜡笔还在他的口袋中)。所以如果你在找一个英雄,你一定是疯了才会考虑到柏尼。他是你会挑到的人选中最不可能、也最不像样的一个。他的身材矮小而且皮包骨,那又大又怪的鼻子两边嵌着两颗乌溜溜的贼眼,穿着褴褛,步伐蹒跚而且似乎从不休止。他那紧张兮兮的双手从没停过,他还经常要回头查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威胁正在悄悄地接近。他就是那种前额上刺有“输家”两个字的人,什么事都会弄糟。你会确定他不是你要找的英雄,而柏尼会是第一个同意你这观点的人。但那也就是命运之神的伟大之处,经常有惊人之举。就在你想好好把握这一局球赛的时候,命运之神看了一下几个垒,抓住球,挥动手臂,投出一个快速的变化球,使你三击出局。突然之间大家都能玩了。如果更曲折离奇些,甚至也许就轮到潘柏尼上场了。但现在柏尼可不是在休息区,等候轮他上场去打命运之神投出来的球。他是在司法大厦大厅里的第七法庭第二室,正为了一件原本很顺后来却搞砸了的案子受审。他卖了好几箱偷来的五加仑桶装乳漆。油漆!看在老天份上,陪审团该放了他。从卡佛乐公司无穷尽的货物中拿走几桶微不足道的油漆有什么鬼关系?只不过是暴风中的一阵屁而已。但现在陪审团正离席在考虑控告柏尼的第一条罪名:共谋销赃、盗窃从犯。其他还有一两条令人厌恶的罪名。坦白说,现在他是有点担心了。柏尼曾因几次轻微的犯法而被逮捕,但——感谢老天——都没被判刑,而且他以前没遇到过这个法官。但在正义的天平上还要衡量一些其他的事情。这个油漆桶的案子从一开始似乎就不大对劲。如果他没做这一小时5块钱的愚蠢的地毯清洁工作。可以让他堂而皇之地进入浴室,柏尼甚至不会犯这种拿油漆的罪。太冒险了。如果他不是和一个放他鸽子的烟鬼一起干这事,而他老兄却径自办他的事去了,那么柏尼也不会被捕;如果他选择的销赃地点不是离第14警勤区只有几条街远的地方,或者如果他的律师是真的拥有几场诉讼经验的,而不是像法庭所指派的这个文凭墨迹未干,而诉讼免费的娃娃律师——如果、如果、如果、能不能、会不会、该不该,这些都是柏尼常用的口头语。他环顾了一下令人气闷而义熟悉的法庭,乳白色的油漆搭配鲜明对比的暗褐色木雕,高挑的天花板可以吸附声音;头顶是明亮的荧光灯,塑胶地板看起来从未干净过。寇希尔法官身穿黑色尼龙长袍,蹙着眉头坐在红色的椅子上审理这件案子。在他两侧立着美国国旗和伊利诺斯州州旗,一个镌有库克县县徽的铜质徽章像他头顶上的一轮光环似的挂在他后面的墙壁上。柏尼来过这里,也衷心希望此刻他不在这里。陪审团已汇整好意见,由法警引导进入法庭。他们讨论还不到半小时,不是好征兆。那个巡逻警员作证说,他正好碰到柏尼从一辆——现在连柏尼自己都承认——很烂的车上卸赃,而以销赃现行犯将他逮捕。几桶油漆,老天爷!将我开释!他觉得十分乐观,他们根本定不了他的罪。他将再度被释放,柏尼总是这样的。“胡先生,你们达成裁决了吗?’寇法官问道。一位高大、秃头的人站了起来。他戴着厚厚的眼镜,打着一条细领结。“是的,先生,我们认为被告有罪。”有罪!这是什么鬼,他们是想害死他啊?几小罐油漆,你不能以这定一个人的罪!有谁是因为油漆而坐牢的?他不是曾为他的无辜而辩护吗?这个鬼司法系统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柏尼痛苦地转身看着他的辩护律师欧丹娜——一位很严肃的年轻女子,有着一张性感的嘴和充满同情、又大又黑的眼睛。她刚过她的24岁生日。到目前为止,柏尼是她唯一的当事人,这也是她的第一件案子。官司打输了她很难过,纵使除了柏尼之外,她找不到任何目击证人替他辩护。而连丹娜也不至于真的想把柏尼放到证人席上。“先生,我能与您磋商一下吗?”她问道。法官点点头,欧丹娜移步走向法官席,同检察官一起在那里磋商。柏尼不高兴地注视着,心中悲愤交集。这两个人和法官静悄悄开会的时候,是听不到他们讲话的。突然一样东西吸引住他的目光,他僵立不动,两眼圆睁而且死盯着不放。欧丹娜的公文箱是打开来放在辩护桌上的,柏尼看见她的钱包就放在文件的最上面。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他看了一下法官席,欧丹娜正专心开会,而打开的箱盖正好遮住她的视线,使她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柏尼。唯一看得到柏尼的是坐在他后面的旁听者。柏尼回头一瞧,法庭里空荡荡的。甚至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也有比柏尼和油漆桶有看头的案子可看。柏尼很快地将钱包从手提箱里弄到他腿上,一面注意着律师和法官,一面数着钱包里的钞票。他必须小心点,可别太贪心,要弄得看起来不像是偷窃,虽然他是最明显而又唯一有嫌疑的人。他可以偷一些,但不能全部。屏住气息,他设法拿了几张20元面额和一两张10元面额的钞票装入口袋,然后正好在欧丹娜回到辩论桌之前,把钱包放回了手提箱里。“我让你继续被保释,”他的年轻律师说道。“保释,老天爷!”柏尼扯开嗓门愤怒地嚷嚷起来。“我是无辜的!”此时此刻,柏尼衷心相信他是无辜的。这就是人类精神的弹性。法官席上传来敲击木褪要求维持秩序的声音。“潘先生,”寇法官严厉地说道,“我被你的律师说服,看在你一直有工作而且没有前科的份上,按照以前的条件继续给你保释。本案从现在起延后6天判决,同时你要与你的假释官定期会面,他会给我关于你这案子的建议报告。”法官倾身向前,皱着眉头看着柏尼。他一如往常地逃避着法官的注视,将目光转向旁边。“我劝你,”法官严肃地说道,“利用这6天把你的私事安排好,做入狱的准备。”柏尼畏缩了一下。入狱,他恨这个字眼。法官的小木褪又响起,结束了庭审。木头砰然敲击的声音伴随着法官的话在柏尼的脑海中萦绕不去,就像一扇又大又重的门甩在他的脸上。“‘入狱的准备’是什么意思?”当他与他年轻的律师从法庭沿着走廊往出口走去时,柏尼问道。“意思是坐牢,潘先生,”欧丹娜替他解释道。柏尼不耐烦地挥着手,生气地看着他的辩护律师。她为出庭穿了一套整齐的套装,看起来就像穿了妈妈衣服的小女孩。“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不是那种坐牢的人,我是个有工作的人。”他蹙着眉,咬着下唇。“我很不愿意说这话,欧小姐,但你没做好本分的工作。你应该让我被释放,上次我的律师就将控诉给撤销了。”“我想那就是这次检察官会如此顽固的原因,”欧丹娜指出。但柏尼没心情听道理。“上诉如何?还有——”欧丹娜弯弯的眉毛惊异地扬起。“上诉!我们没有上诉的理由。”她打开手提箱,一阵恐惧窜下柏尼的背脊,但她只是拿出一叠档案而不是钱包。他松了一口气。很显然,她还没注意到遗失了什么。柏尼的下唇固执地噘起。“那么你应该去找一些他妈的理由。原谅我说粗话。”律师费力地摆弄着她的手提箱,设法打开了档案。“我们现在必须做的,是把重点摆在假释官的报告上,”她告诉他。柏尼眯起眼睛沉思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他报告写得好,我就可以走路了?”他轻声问道。欧丹娜两眼望地,微微耸肩。“这个嘛,我认为缓刑判决希望不大,”她承认道,继续翻她的文件。“你还是有工作的,对不对?”快没了。“是啊,我打电话请了病假,”他怏怏地告诉她。“他们认为我感冒了。”“还有一个由你前妻抚养的儿子?叫乔瑟吗?”柏尼看起来吃了一惊,这是个他没料到的问题。“是有个儿子。关他什么事?他叫乔伊。”“你有充分参与抚养的责任吗?”律师问。参与?老天爷!这个问题让柏尼渺小的灵魂义愤填膺,他尖声说道:“她拿走了我他妈的薪水支票!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干吗找法庭指定的律师,而不找一个……呃……更有经验的律师!”噢,他可真有张大嘴巴,刚才差点说成“而不找一个真正的律师”。“我了解,”欧丹娜说,口气听上去受了伤害。“你多久见你儿子一次?”“噢,经常,”柏尼扯谎说。他几乎相信他说的谎话了。“我是指最近这一次。”最近?什么最近?他皱起眉头思索着,终于有了答案。“那孩子吗?呃,我不知道,我想大概是他生日那天吧。呃,让我想想看是什么时候?5月?”欧丹娜看起来很惊讶。“现在是11月了,潘先生,那是6个月以前!”“对了,差不多是那时候。”柏尼耸耸肩。年轻律师紧闭双唇。她自己来自一个严谨的爱尔兰大家庭,所有成员都彼此相爱、相互照顾。“我觉得你该去看你的儿子,而且试着要你的雇主写一份你工作情形的书面资料,”她建议道。“她不要我去看他,”柏尼沉声回答,讲这些使他难堪。“她认为我会给他坏的影响。”一想到前妻对他的批评总会令他不舒服,所以他也就很少去想。“你需要制造出一种印象,”丹娜继续说道,“让人相信你是一个有责任感、高尚的公民,有家庭观念,只是一时失足而已。”“对。”柏尼深表赞同,但疑虑又啃噬着他。他真的能做到吗?有人会相信吗?头一遭,逼近的牢狱之灾的可能性冲击着他。他感到自己正在恐惧中颤抖,额头冒汗。现在轮到欧丹娜觉得尴尬了。“呃……”她犹豫着开了口。“潘先生,我知道你有金钱上的困难……但我不知道是否……我是指……我上周借给你的钱……还有吗?”被突如其来的“入狱准备”一吓,柏尼向他的债主坦白承认了他身上还有钱;这在他神智清醒的时候是绝不会发生的。“还有一些。”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10元及20元的钞票,那是从欧丹娜的钱包里偷的。“都在这里,剩下的我会尽快还。”他把钱放到她手中。丹娜非常意外,甚至有些感动。她原不指望柏尼除了借口之外还会拿出什么,但如今她温柔、涉世未深的善心开始融化,开始替这位当事人及男人找一个引人怜悯的借口。“我知道你最近运气不大好,潘先生,我不想拿走所有的钱……”柏尼恢复了理智,伸手拿回20块钱钞票。“对,如果我要带孩子出去,最好留点钱在身边。”他那饥渴的手指在钞票上盘旋,然后又拿走一张钞票。他怎能抗拒得了呢?“还有……呃……潘先生,”欧丹娜又说道,试着尽可能温和些,“你觉得你能……穿一些……新一点的衣服……当你去见假释官的时候?’她挑剔地看了一眼柏尼那件起皱的旧雨衣。褴褛的运动夹克是多元酯混纺苏格兰粗呢布做的,还有他穿得破了洞的马球衫和布袋似的裤子。只有他的鞋看起来是新的,而且擦得很亮。“还有……你能不能……刮个胡子?”柏尼似乎吓了一跳。刮胡子?他用手摸着下额粗短的胡须。他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刮过,昨天吗?前天?“好,当然,”他自言自语道。“刮个胡子,有何不可?你说什么都成,你是老板。”2信不信由你,潘柏尼可不是全无魅力的。即使今天生活的重担像《天方夜谭》中紧缠在辛巴达背上的海老人般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偶尔那魅力也会挣扎着露一下脸。比如说,他有一副迷人的笑容。他很少笑,因为似乎从没有什么值得笑的,但他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年届不惑的柏尼那张满是皱纹、历尽沧桑的脸仍有着几许那个被困在他体内的小男孩的稚气,有时那内心的孩子会迷人地探出头来。柏尼对于自己拥有的笑容及童心似乎全无所知,这倒是件好事,要不然他又会想办法利用它们来欺骗别人了。女人从不觉得柏尼不可抗拒。但他也不是没有过浪漫的邂逅,而且有个女人还陷入爱河嫁给了他。这就是芙琳,一个心地善良但脑筋不清的女人。她满怀慈悲地接纳了28岁的柏尼,因为她确信她能改造这块璞玉。在爱的魔力之下,她要将柏尼重新铸造成他应有的面目。可怜的芙琳!与柏尼生活在一起,眼见他日复一日满口谎言、借词推诿,十足是个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她的梦想一个接一个地破碎幻灭了。婚后不久他们就面临了现实问题;潘柏尼一生虚掷,死后也不会上天堂。他没有道德感,没骨气也没雄心大志。他那卑微虚伪的灵魂中,找不到一丁点儿的诚实。但芙琳仍然在他身旁待了一段时间,因为在深深的失望与沮丧之中,尚有一丝爱意存在。直到小乔伊出生之后,芙琳终于决定要柏尼走路。骄宠一个顽童般幼稚的男人是一回事,而拥有一个真正的婴儿又完全是另一码事了。婴儿真的需要呵护,而丈夫却拒绝长大和面对生活的难关。要柏尼格尽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是门儿都没有的事。芙琳可没有能力同时照顾两个婴儿。芙琳把潘柏尼撵出来的那天,也就是他从颓废中再求新生的开始。对于一生中遇到的每件倒霉事,他都是眼见着它到来,却闭上眼睛自欺欺人地以为它会过去。芙琳最后所下的决心着实让他感到意外。他为失去了妻儿感到难过,也为失去了家庭而难过。但这一切都是命,任谁都无可逃避的,他也接受了这个事实:“潘柏尼,这就是你的一生了”。此外他孑然一身,行动也的确自由了些。就他而言,他仍爱着芙琳,但芙琳说什么也不会相信。至于柏尼和乔伊之间,充其量也只有薄薄的一层关系。拿一件事情来说吧,他根本不知道父亲该干些什么事。在乔伊面前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或说些什么。他对儿子真挚的爱,总是掺杂着曾在各方面忽视了孩子而感到的内疚。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只要知道在这世界上有个孩子继承了潘家的姓,还继承了柏尼大而黑的眼睛、乌黑的头发、瘦削的身躯和双肩以及一个长下巴,就让他觉得心满意足了。感谢上帝,还好这孩子继承了他妈妈的鼻子。即使如此,潘乔伊还是非常崇拜他的父亲,两人之间的距离更增添了柏尼在他儿子心目中的魔力,而他展现在乔伊面前的则是超乎常人、充满浪漫色彩的形象,勇敢、强壮,而且聪明绝顶。乔伊把柏尼视为偶像,这令芙琳感到痛心万分。她要儿子学习好的榜样,而那不是他父亲能办到的,因为那包括要树立一个良好的行为楷模,这对柏尼而言简直是比登天还难的事。她反对他俩之间的交往,对于像柏尼这种从不回家、长期不尽职的父亲,她倒衷心感激。但现在柏尼奉了他律师之命回来了。律师要他“在假释官面前表现得像为人父的样子;行为举止要正常;经常去看你的儿子。”在法院的命令中,他只有6天的时间来挽救自己,这只是第一步骤的第一天。芙琳蹙着眉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将乔伊交给了柏尼。乔伊身穿一件新外套,欣喜若狂,没命地往他身上钻。芙琳灰色的大眼对他闪烁着警告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如果你让这孩子受到任何伤害,不论是感情上、心理上或是生理上的伤害,或者你在几小时后未能毫发无损地带他回来,我潘芙琳将会是你一辈子的噩梦。”柏尼点点头,慢吞吞地移动双脚。他的眼睛在避开芙琳那两道锐利的目光时,忽然注意到她仍保持着很好的身材,依然是个漂亮的女人。为了带儿子出去,柏尼从丹娜那里弄到40块钱,把自己好好地整理了一下。他将他那部破旧丰田车的油门一加,载着乔伊朝动物园驶去。动物园除了在传统上是那些与妻子离异的父亲跟儿子相聚的场所之外,也是个比较自由的地方。乔伊可是如鱼得水般欢欣地与父亲一起去逛动物园,就跟其他的父子们一样,只是他的父亲更棒,棒极了。“哇!看那一只!”他喘着气,手指着一头在笼内水泥地上半睡半醒、对游客爱理不理的大雄狮,一只黄澄澄的大眼睛凝视着笼外的人类世界,似乎对于自己被人类监禁有所不平。“还有那一只!”乔伊10岁的小身躯因看到一只肌肉结实的黑豹而兴奋得抖动着。那黑豹在小小的围栏内愤怒地走来走去,长而多毛的尾巴不停地摆动着。“如果你在笼子里,它会咬死你吗……爸爸?”出自于这孩子口中的称呼字字真诚又带着些试探性,因为他并不常有机会叫“爸爸”。柏尼不安地看了黑豹一眼,那些该死的栏杆结实吗?挡得住这只“大猫”发怒时的威力吗?那野兽恶狠狠地回瞪他一眼,吓得他不安地倒退一步。“会啊,”他含糊地对男孩说道。“是啊,就是那么回事。”但乔伊只是静静地摇摇头。他敢打赌只要他爸爸愿意,一定可以揍扁它。柏尼只是谦虚而已。他们花了几个钟头从一个兽笼走到另一个兽笼,看高大的长颈鹿用它长而灵活的舌头从头顶的树枝上扯下树叶;看圆滚滚的河马浸在池中晒太阳;长毛猴彼此替对方捉跳蚤,然后放到嘴里咀嚼的模样也让他们觉得十分有趣。柏尼觉得他与儿子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但和往常一样,一旦他想到曾经如何地忽略了乔伊,一股内疚的心酸就破坏了他俩共享的甜蜜。乔伊从不开口向柏尼要什么,所以总要到这男人自己觉得饿了,他才想到孩子一定饿坏了。丰田车轧轧作响地驶向柏尼经常光顾的汉堡店,他俩点了奶酪汉堡、薯条和汽水。像其他孩子一样和父亲坐在一起愉快地吃午餐,乔伊显得很开怀。并开始闲聊他日常的生活。也许他有点过于开怀了。因为很快地他就告诉了柏尼所有关于芙琳新交男友的事情。柏尼皱着眉头,这个男朋友对他来说倒是件新鲜事。离婚以后这么多年芙琳都没有在外面鬼混,至少柏尼未曾耳闻。但这个新出现的痞子似乎是满严重的一件事,柏尼很不高兴。“这个家伙——这个你妈认为是‘朋友’的家伙,他是个消防队员,是不是?”他问道。“他是否……曾在家里过夜?他叫什么来着的?”乔伊咬了一大口汉堡,番茄酱流到了下巴上。“有些时候,”他毫不在乎地回答。“他叫艾里,在一场火灾中救过一个人。”柏尼需要这方面的情报,哪怕只有一点点。他的眉头皱得厉害,脸上形成两道深纹。“噢,是吗?一位英雄,对不对?这个叫艾里的家伙去过‘南’吗?”乔伊一头雾水。“什么‘南’?”“就是那场战争,”柏尼说道。“越南。”他耸耸肩。“那其实不重要。”“你参加了吗?”乔伊急切地问道,希望能从他的英雄身上挖出更多英勇事迹。“参加那场战争了吗?”“你从来没看过那张照片,是不是?”“什么照片”?乔伊的两眼兴奋得发亮。“我穿军服的那张,”柏尼悲哀地说。“通常摆在书架上。”芙琳一定把它连同所有的记忆一股脑儿都给扔了,他沮丧地省悟到这一点。不论是实质上或是形式上,他都已不再住在那里了。屋子已完全改观,他几乎认不出来了。他这才知道自己平时对乔伊的生活是多么缺乏了解,而这些在以往他都曾分担几分的。他也了解到他是多么疏于探视他自己的儿子。这孩子如此地爱他,而他却甚少跟他联系。乔伊摇着头,因为他从未看过他父亲穿军服的照片,但他眼中仍闪烁着骄傲的光芒。而柏尼又再次感到了沉痛的内疚与自责。在他儿子面前,他十足是个陌生人。一个男人还能沉沦到什么地步?尽管如此,他对乔伊也并非全无助益,他有的是经验。当然,这些在街头胡混的伎俩可比在书上学到的有用多了,而柏尼深谙此道,可不是吗?他自成一派的学问要有人传承。眼前就是最好的例子。他们父子俩正并排站在汉堡店的男厕里朝着小便池撒尿。如果说柏尼懂些什么东西,那就是他懂得如何撒尿。而对一个有责任感的父亲来说,这种绝活是传子不传徒的。“你要特别注意的地方,孩子,就是得靠近一点,这样你才不会尿到鞋子上。”乔伊全神贯注地听着,眼睛发亮,他要汲取他老爸全部的智慧。“目前当然无所谓,因为你穿的是运动鞋。可是哪天时来运转,你穿了一双昂贵的好鞋,可就不想尿在上面了。你会避免沾到尿,避开那些粗鲁的人,避开所有的一切。”柏尼沾沾自喜地望着自己的那双鞋。那是他所有的喜悦和骄傲,一双缀有穗子的休闲鞋。如果他不是从一辆货车后面买下来的话,一定得花上一大笔钱。100块一双的鞋。柏尼偏爱昂贵的鞋,他认为一双价值不菲的鞋就是一位绅士的正宗标记。这一老一小两人并肩站着,一面把裤子拉链拉上。“下星期你会不会带我去别的地方?”乔伊满怀希望地问道。“那天我得工作,”柏尼答道。下星期他可能正舒舒服服地躺在牢里大吃大喝呢。6天,那是他可以利用的全部时间。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要寻回他失落的一生,重新拼凑起来。“因为有些生意上的问题……而且……怎么回事?”他忽然停顿下来,他看到乔伊走到一个厕所隔间,弯腰将手伸到门底下。“有人掉了钱包。”男孩说着将钱包拾起来给他父亲看。柏尼伸手急切地抓住那只黑皮夹,打开来瞄了一眼,看到一些现金,有几张50元钞票,还有5元或是两元以及一些一元的钞票。另外有几张信用卡,如果他手脚利落,应该也值一些钱。“我们是不是要把它交出去,爸爸?”乔伊问道。你该如何向一个10岁大的孩子解释生活其实不是那个样子呢?“这个嘛,我们可以把它交给经理……”柏尼开口说道,乔伊则不断点头。“可是,话说回来,”他继续说道,并带着男孩急急地离开男厕,出了餐厅的门朝停车场走去。“你如果把它交给经理,他可能会把里面的钱放进自己的腰包,然后把皮夹子扔掉。很多高高在上的人……注意,我不是说全部……都是贼。不,我有个更好的法子。”他偷瞄乔伊一眼,看看是否说得过火了,孩子正专心地倾听着。“我准备这么做,等我明天到办公室再叫我的秘书按驾驶执照上的姓名打电话给这家伙。我会让这家伙到我办公室来认领他的皮夹,而且我保证会给你奖赏。这是你该得的,因为是你找到了它。你很想要一个奖品,是不是?”“我想大概是吧,”乔伊说。“当然想。”当他俩穿过停车场时,一位衣着褴褛、无家可归的女人正好推着两辆堆满了她可怜兮兮的家当的购物用手推车从他们前面走过。秋风刮起她那破旧的衣裳,她在寒风中颤抖着。当她的目光落在这男人和孩子的身上时,她满怀希望地咧开了嘴,露出令人生厌的血红牙龈,还有没牙的黝黑空洞。“对不起,先生,”她伸出干裂而且奇脏无比的手说道。“你能不能施舍——”“不可能,太太,门儿都没有,”柏尼粗鲁地咆哮着。他抓住乔伊的肩膀把他推到前面,匆忙地从她身边走过。男孩回头望着那不幸的女人。柏尼觉得他对乔伊过于粗暴了一点。“你必须抗拒对他们行善的这股冲动,”他草草解释道。“他们这帮人都是大骗子,专骗心软的人。其实他们有很多人比我们其他人都有钱得多。”“是吗?”小男孩满腹狐疑,他想到刚才那老女人有多么可怜。“相信我,”柏尼答道。他们走到了柏尼停放丰田车的位置。这辆1981年产的破车已经跑了40万英里,全身是锈,千疮百孔,早已是奄奄一息了。但柏尼还把它当成个宝似的锁了起来,仿佛生怕有人会偷了它,但不担心会被罚款或拖吊走。他摸索着钥匙串,找出钥匙插入生锈的钥匙孔。“你要特别注意的第一件事,”他用他的潘氏哲学向儿子解释道。“这听起来满刺耳,但这外面的世界就是他妈的……原谅我说粗话……一个丛林,孩子。那就是你要放低姿态的原因,对不对?摆低姿态!”打开车门,他催乔伊上车,急切地希望在物主回头找他们之前众离此地。这丰田车当然曾经“猋”过,不过上一次猋车也是1985年的事了。柏尼向来生活在希望中。在前往芙琳家的路上,一股伤感之情涌上柏尼心头。在往后这几年内,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与儿子相聚了。这个念头令他沮丧。这孩子的天真无邪及对父亲的挚爱触动了柏尼内心深处不为人所知的部分。他对乔伊的感情虽然短暂却很真实,但也带给他无比的痛苦。仅是这份纯真无邪与信任就令他肝肠欲断。车子行驶了好几英里路,两人都没说话,各自陷入沉思之中。对乔伊而言,这是个令人兴奋的下午,因为有他视为偶像的人陪伴着他。这个人在许多方面都聪明绝顶。他曾经是军人,打过仗,也许还是个英雄呢。这个人无所不知,懂得如何撒尿,也很诚实。他甚至要颁奖给他儿子,只因为他儿子捡到了钱包。“是下一个出口吗?”柏尼忽然问道。“对不对?”孩子点点头。他为即将结束的团聚而难过。柏尼觉察到他的伤心,同时也感染了他的情绪。“呃……听着,乔伊,我是说……我对我俩之间关系的进展感到很高兴。”“星期四晚上你可以带我去看电影,”乔伊不抱任何希望地轻声建议道。“因为我们星期五没课。”“这个嘛,我很希望如此,”柏尼道。“吔!”男孩欢呼着,可是当他父亲继续说下去时,他的脸就拉长了下来。“事情是这样的,我得把这些生意上的问题……跟律师们讨论一下。”他怎么能告诉儿子事情的真相呢,这会毁掉他俩之间的关系。乔伊点点头,棕黑色的眼睛充满沮丧和抗拒的神色。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比以往更像柏尼。男人的心里开始同情这孩子。“不过我会尽量想办法,”柏尼神气十足地说。“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我们得准时回家。我们可不能让你老妈不高兴。她还是喜欢唠叨关于守时的事情,对不对?‘人一定要守时’。”他模仿并回忆着这些芙琳讲了几千遍的话。乔伊点着头,露齿而笑。“‘人一定要守时’。”他俩齐声复诵一遍,享受着一起挖苦芙琳的乐趣。“她总是管我这档子事,”柏尼说。“我不是说守时不重要——”“那边!”乔伊指着说。“出口在那边。”柏尼转动方向盘,整个车身居然能随着方向盘转过来,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对,谢谢,我差点开过头了。谢了,老弟。”老弟!乔伊可乐了。柏尼叫他老弟,他跟他父亲成了哥儿们了。他们四目相交,会心一笑。柏尼觉得一种混杂着内疚与无力的感觉啃噬着他的心。他以自己的方式爱着这孩子,而且他是真心真意地爱着乔伊。但这孩子对他父亲那种全然无邪的信心,却使柏尼感到紧张。3他一离开乔伊和芙琳,整个心就摆在更紧急的事情上了。那孩子在餐厅厕所里捡到的皮夹里有好几张信用卡,其中还有一张高信用度的金卡,这在黑市可值不少钱。但他可得尽快,要赶在失主打电话给信用卡公司挂失以前脱手。这炙手的塑胶货币可比放在冰箱碟子上的荞麦饼还冷得快。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车停在街上的电话亭旁,打了一个电话给邦尼——一个二流的小偷和告密者。此人的马路消息是最灵通的。只要给他50元,邦尼就会告诉你哪些人在什么地方要买什么货。如果再加个10元,他甚至会帮你安排见面。在像这一类重要的事上,邦尼就像是柏尼的公关秘书似的。他倾听着邦尼念出一大串会买信用卡的买者名单,有两个人是邦尼特别推荐的,可是柏尼都不熟悉。“艾斯比和万加斯?”柏尼小心翼翼地问。“他们当然不正派!”邦尼咯咯笑着说。“如果他们正派,还会买信用卡?”他为自己的小幽默而笑个不停。“是啊,好吧,”柏尼喃喃地说。“告诉他们今晚在‘夜影酒吧’,8点或8点半,叫他们带现金。”“我的60元呢?”“生意一成交就付给你60元。”“好吧,最好如此。这回我不会再让你赖帐,柏尼,要不然就成为拒绝往来户了,懂吗?”“知道了。今晚在‘夜影’,千万别搞砸了,邦尼。”柏尼钻回他的丰田车,一脸苦相。他的理智在警告他,他的心里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一件愚蠢无比的事;案子宣判前保释在外的他居然敢去兜售偷来的信用卡。“它们不是偷来的,是我捡到的,”柏尼大声地自言自语说。但他知道只要不归还失物就算偷窃,此外买卖赃物——即使是“捡到”的信用卡——也属重罪。他的律师欧丹娜曾给过他忠告,柏尼也知道他该努力去实践——把他那乱七八糟的生活尽可能整顿得像个样子。但他实在难以抗拒那种赚钱快而轻松的诱惑。这些信用卡落在他手中是天赐的礼物,若是置之不理就太不知感恩了,甚至是一种罪恶。谁知道呢?如果他好好地讨价还价一番,这几张卡可以弄上几百块——那张金卡值个10块应该不成问题。而他需要能搜刮到的每一分钱。潘柏尼经常对人大讲特讲有关他“办公室”的事,他如果真有办公室,该是指他处理买卖的地方,也就是“夜影”。那是位于城市另一头街巷里的一间酒吧兼烤肉店,光临的大部分人是工人。“夜影酒吧”很适合像柏尼这一类型的人,一间消费低廉的男性酒吧,有点老旧,墙上张贴着运动明星的照片,而且安静得足以让一个人好好处理他的财务琐事,而不会有一大群嘈杂的人在背后观望。店主兼酒保是有着一张娃娃脸的乐天男人,名叫奇克。他到底姓什么,柏尼从来没有兴趣去打听。奇克是个友善而和蔼可亲的人,喜欢瞎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但也能把握原则,少管闲事。柏尼有许多次见不得人的买卖都是在这间小酒吧成交的。只要柏尼能保守秘密不招来警察,奇克也都装作没看到。那天晚上大约8点15分左右,柏尼走进“夜影酒吧”,一股熟悉的啤酒味让他通体舒泰。外面雨下得很大,是11月份的倾盆大雨,酒吧里几乎没什么人。奇克一如往常地站在吧台后面,手里拿块抹布擦拭着酒瓶塞子,眼睛盯着酒瓶架上正在播放大学橄榄球联赛的电视机。“柏尼!这阵子到哪去了,伙计?”奇克脸上绽出了光彩。柏尼很快地环视酒吧一眼,搜寻着每张桌子,找与他接头的人。“奇克,有没有几个家伙进来找我?像是西班牙人的家伙?”“像西班牙人的家伙?”奇克复述一遍,然后摇摇头。“生意上的事情。给我一杯七喜加啤酒好吗?”柏尼找了个吧台边的位置坐下来,看看表,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这些信用卡随着时间的消逝就变得不值钱了。如果这两个可能的买主今晚不现身,他最好是把他妈的这些玩意儿丢掉。他伸手进口袋,掏出一张20元的钞票放在吧台上。奇克端着用高脚杯装的冰汽水加啤酒放在柏尼面前时,瞥见了这张钞票,脸上微露惊奇之色。柏尼通常的消费额是5块钱,20块钱在这里可是了不得的大手笔。“出什么事了,我有五天没见到你?”柏尼整着眉头。这是个难以回答的话题,他甚至连谈到它都会发疯。“因为我倒霉倒到家了!我破了产,还吃了官司……没人打听过我吗,嗯?”他紧张兮兮地环顾四周,再次窥看那些阴暗的卡座。“没有,”奇克答道。“你吃上官司,可得找一个好律师。”他察看着四周,随时准备暂停谈话,照顾生意。柏尼苦笑着。“我的律师刚从学校毕业,老天爷,她只比我的孩子大几岁而已。”奇克的眉毛向上挑起,满月似的圆脸充满惊奇之色。“你有个孩子?你?你孩子多大了?”似乎柏尼为人父这件事值得大书特书。“我想大概是9岁吧,”柏尼心酸地答道,并扳着他那神经质的手指细数着。“也许是10岁。对了,10岁,一个好孩子。”潘柏尼会是一个父亲?这个社会光怪陆离,真是什么事都有。奇克放下手中的抹布,看着他的老友。“你有个10岁大的律师,柏尼?”他露齿而笑。柏尼咆哮着说:“我没钱请更好的,我的前妻——她扣住我的薪水当作赡养费。”当门开启时,他转过身去。一个人身穿雨衣走进来,朝着卡座走去。“你是不是在找潘柏尼?”他喊着。那人摇头否认,并向调鸡尾酒的女侍要了一杯酒。这女侍是“夜影酒吧”唯一请得起的职员。一个孩子,柏尼有个孩子。奇克仍然对这则新闻感到惊异。他试着接受这件事,但是不成功。“我从来不知道你有个孩子。”柏尼暂时把他的思绪从这桩交易转移到了乔伊身上,回想到下午他俩共度的时光和孩子对他父亲所流露出的虔诚崇拜之情。柏尼知道这完全奠基在一些谎言、半真半假的事实以及廉价的赝品之上。他真是一个好孩子,一个正正当当的孩子。万一他发现他老爸其实是一个堕落不堪的人,一定会觉得羞耻。柏尼神经质地觉得不是“万一他发现”,而是“当他发现”更接近事实情况。这个念头使他更加沮丧了。“孩子们的问题就是他们太……年轻,”柏尼考虑了一下说道。“他们什么都不懂。你自己是个孩子的时候总以为自己已经长大而且完美无缺,其实你跟其他人一样只不过是个屁。”他当场决定星期四晚上带乔伊去看那场他想看的电影。当然,这有何不可呢?他是老爸,不是吗?奇克微笑着。他见到了他老友另外的一面,这么富有哲理,一点也不像潘柏尼。奇克从没听柏尼谈起过有关赚钱以外的话题,要不然就是谈现在正在进行的交易。“我们都是屁。柏尼?”但柏尼仍深陷在他悲苦的沉思中。“小的时候,我以为我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你是班柏尼?”一个粗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冥想。柏尼转身一看,两个拉丁美洲人已站在他后面,一高一矮;一个留八字胡,另一个胡须则刮得很干净。但两人的穿着都很褴褛,看起来很猥琐。“姓潘,”柏尼纠正他们道。“潘柏尼。”他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会把真实姓名告诉两个陌生人的罪犯。“你们就是邦尼联络的人,嗯?”他从吧台的凳子上滑下来,领着两人到后面的一个卡座。万加斯和艾斯比怀疑地看看四周,但最后还是进入了卡座。三人坐定,柏尼从口袋掏出信用卡,把它们放在桌上。两个拉美人一言不发,审慎地检视着这些卡片。他们把卡片凑近眼睛,检查卡上亲笔签名的真实性,还用手指摩擦着密码条。两人将卡片传来传去,最后艾斯比将卡片丢回柏尼面前的桌上,用粗哑刺耳的声音说:“三个钟头已经太久了,老兄,太久了。”柏尼的脸上强挤出一副诚恳而又愤怒的表情。“嘿!他到目前还没报案。这几个小时之内他也许还没发现。”“是你捡到他的皮夹?”万加斯怀疑地问。柏尼不自在地耸耸肩。“是啊,多少算是吧。相信我,它们还很新鲜。”两个拉美人交换了一个疑虑的眼神。然后三个人头碰头,开始讨论这笔小交易。第二天下午,在几英里以外城市的另一端——对“夜影酒吧”而言则就不含相距几千光年之远了——摩天大楼林立的都会商业中心,第4频道新闻的王牌播音员葛吉儿正艰苦地在作一次外出采访。她采访的对象是卜杰瑞,一位百万富豪、慈善家,同时也是运动员。他大约40来岁,是位常带着微笑而礼数周到的人。他们站在卜杰瑞办公室所在的那层楼的窗边。11月强劲的寒风翻飞着吉儿那头红褐色秀发,也吹振着卜杰瑞花4000元订做的那套西装的翻领。站在吉儿后面的是沙奇,一位引人注目的年轻人,第4频道新闻的摄影师,正用他的摄影机在拍摄。沙奇只有25岁,非常敏锐、快捷,是一位天才摄影师。吉儿与他共事过一次之后,就不想再跟其他人一起工作了。“但这实在没道理,卜先生,”吉儿说道,并抓着麦克风伸到这位商人面前让他回答。卜杰瑞挤出一丝全无笑意的笑容。当他说话时,他的声音令人想起格罗顿预校和耶鲁大学(注1);令人想起一艘白帆在浪涛起伏的海面滑过;令人想起英国真皮马鞍的味道;令人想起石楠林荫夹道的曲径,通往一座都铎式(注2)半木构造的家园。他那深沉、有教养的语调反映出一种舒适、休闲甚至是奢侈的生活。“老实说,我也说不出个道理,葛小姐,”卜杰瑞说得很坦白。他直视沙奇的镜头似乎无所隐瞒。“事情似乎正有起色,我们与证券管理委员会之间的分歧已顺利解决,我相信我们已度过危机。”葛吉儿可爱的脸庞诚挚地望着卜杰瑞。她是一位高挑、长腿、年轻苗条的女人,大约30岁。她穿了一件暗红色的虎皮短大衣,紧束的腰带更衬托出她纤细的腰肢。她那红褐色的头发剪得很短,在她饱满的前额飘拂着。吉儿是位美女。她在电视上的魅力对于她第4频道新闻主播的位子而言是很重要的,但这绝不是她获得此一职位的唯一或是主要的条件。葛吉儿是一位聪明、有事业心、工作勤奋而且爱深入探讨问题的播音员及新闻撰稿员。她用脚都能思考。她还有一种无人不知、无比敏感的新闻嗅觉,能告诉记者何时何地有什么重要新闻即将发生。但最重要的是吉儿具备一种少见而特别的才能,她能将一则新闻故事展现出人性的特质,使观众受到她的影响。葛吉儿的报道能使人了解她采访的故事中所强调的任何涵义。这种技巧在这靠嘴吃饭、纷乱的电视新闻界至少就值10万美金。远处,她能听到警笛鸣叫的声音逐渐接近,掺杂着对讲机的噪音及双向无线电凄厉的呼叫。即使他们是站在那里,都觉得这层楼愈来愈热。身为一个新闻工作者,她觉得情况己经非常紧急。“卜先生,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你的妻儿们已启程来这里,你不认为——”但卜杰瑞挥手打断她的话,他的笑容更开朗了。他的声音仍保持着平静,甚至有点愉快。“我觉得我一生都很圆满,身体健康,家庭幸福,非常富有。我想我们在这里谈论的是一种绝望。我有一种感觉,每件事从这里开始都将……走下坡。我曾一度认定自己就是该‘追求卓越’,将我个人的需求放在首位。这句话已包含我所要讲的一切。谢谢你到这里来让我和你及你的观众畅谈。”说完了他想说的话,卜杰瑞平静地朝前踏出一步,头也没回地从那宽阔的窗口直坠而下,从第60层楼坠向街心和死神的怀抱。葛吉儿惊恐地大口喘息,本能地从她跟卜杰瑞做他一生最后10分钟谈话的窗口往后退一步。“噢,我的天!”她尖叫着。“沙奇,朝下拍!”然后她一手捂住嘴,对她作为一个新闻女强人的直觉反应感到惊恐。面对着一个男人自杀,她居然命令摄影机拍摄。“老天爷,我这么说的吗?”年轻摄影师已踏前一步站在她前面。他拍摄下了卜杰瑞整个坠落的过程,从一脚踏空到令人反胃的撞击。当警察和医生簇拥在尸体旁边时,他仍在继续朝下拍摄。他们将自杀者的遗体用黑色橡胶袋装起,拉上拉链。救护车的担架床伫立一旁,准备载运尸体到殡仪馆,犹如希腊神话中的卡隆载运亡灵渡冥河一般。“嘿,吉儿,你在这里做一个综合评论如何?我先从这些摩天大楼取景,再拍到你,然后拍出坠楼的情形。”虽然仍在战栗,但一向敬业的吉儿仍然点点头。她将麦克风凑近她的嘴,朝沙奇点点头——这是开始的信号。4从当一家小镇报社的送稿员做起,50岁的狄杰姆已投身新闻界有30多个年头了。在这几十年中。他目睹全世界的焦点由每天的报纸转向60分钟的电视新闻节目;眼见每日的气象报告从每天头条新闻旁的寥寥数语——“阴转阵雨,午后放晴,温度40度”——演变到5分钟的气象报告,还穿插卫星云图、介绍宠物或生日卡、情人卡以及古怪的T恤。他也亲眼见到对战争新闻采访的发展。以往一篇详细的报道从排印到发行,仗都打完好几天了;但现在每小时都有电视转播快报,还有各位官员与国际新闻界谈笑风生、妙语如珠的报道。极具讽刺意味的是,狄杰姆无所不知、无怨无悔、不信赖任何人。他认为新闻就和其他20世纪文明的产品一样,都是商业上的一种分配。身为第4频道新闻的导播,负责分配的工作,狄杰姆可说是这个职位的最佳人选。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困扰他,也没什么事情会让他觉得惊奇,但对一个好的故事题材他仍是会把它榨得干干的,点滴不剩。尤其是独家新闻,例如葛吉儿对金融巨子卜杰瑞的最后采访。四个人正坐在狄杰姆的办公室里看着电视监视器屏幕。坐在像平常一样只穿着衬衫、将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扔在椅背上的狄杰姆旁边的,是电视台的经理卫查理——一个与新闻导播性格迥异的人。他比6英尺4英寸高的狄杰姆足足矮上一个头。卫查理出身名校,全无实际工作经验,总是被人伺候得好好的。读大学的时候,他经常戴着哈佛的领带。穿一件绣有“财经记者”字样的外套当作制服。他那咬合不正的嘴里总是含着一根石楠木的烟斗。自5年前卫查理戒烟开始,烟斗里从没塞进过烟草,更别说点火了。这对卫查理来说有两种意义:一是具有安抚奶嘴的功能,另外就是使他像个男人。不过他对这烟斗执着的依赖在日常生活中倒很少表现出来。办公室中其他两位是摄影师沙奇——他带来了那卷珍贵的录像带,以及第4频道新闻的播报记者康克帝。后者正一心一意要赶上葛吉儿并超越她。局促在一旁的是白塞斯。他是狄杰姆手下一位22岁的准记者及跑腿。这位新闻导播只把他当成一件有腿的家具。在监视器的屏幕上,葛吉儿对卜杰瑞的故事做了一个“结束”的手势。她那美丽的脸庞表情丰富且有变化。她正对着观众讲话,摄影机很明显地像情人一般爱恋着她,紧追着她那高耸的颧骨和有弧度的下额。吉儿的眼眸深邃而乌黑,深深吸引着观众。那双富有表情的眸子使报道的每一个新闻故事增添了许多光彩。她的鼻子高而挺,完美无瑕而且有种高贵的韵味。但鼻子还不是她最美的部分,吉儿的嘴是让她与其他美丽的电视女记者相比之下与众不同的地方。她的嘴大而性感,下唇饱满、自然嫣红,两颊的酒窝在她颦笑之间若隐若现。但现在她面无笑容,在屏幕上只简要地说明了一个男人生命悲剧性的结束。她那黑色的明眸中充满怜悯与伤感。“今年本市第137位自杀者既非贫民也非流浪汉,而是一位成功的主管级人物,家庭美满,在银行有4000万存款。如果对经理的职位都有这种无名的‘绝望’,那60层楼底下又会有什么呢?那些饥饿、无家可归的人,那些残暴之徒和迷途的人,又将何以为生?”吉儿直视着摄影机,似乎在寻找答案。“第4频道新闻的葛吉儿在离地60层楼高的窗沿上为您报道。”这真是新闻连续镜头的杰作,是狄杰姆所见过的最好的未经安排的综合报道。他在喉咙里咕哦几声表示赞许。“老大,你觉得坠楼的那一段拍得怎么样?”沙奇得意地问道。“那家伙在坠下20层楼的时候焦距都对得很好,取景正中央。我把焦距从16很顺地推到了5.6。”“拍得好,沙奇,非常好。”狄杰姆从监视器里取出录像带交到跑腿的手上。“塞斯,跑下楼去把这交给老柏,告诉他我们要在晚上6点、11点和早上77点的新闻中播出。”“我敢打赌是她把他推下去的,”康克帝自言自语地说道,绿色的眼睛里充满嫉妒。“就为了拍摄这部了不起的影片,竟怀有这种毫无理性的野心。”卫查理的小脸变得苍白,看起来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把他推下去?噢,我的天,那不会是真的吧!”“卫先生,他是在开玩笑,”沙奇向他保证道。“他只是在嫉妒,因为这不是他的报道。事实上,她差点崩溃,因为我们救不了那家伙。她认为她应该伸出手——”“伸出手!”卫查理喘着气说道。他现在真的是害怕了。“不……不要!”就在此时吉儿飘然入内,容光焕发,喜气洋洋,看起来对自己很满意。“嗨!老大!”她朝狄杰姆走去。“你喜欢那段自杀的影片吗?”“绝不要伸出手去!”卫查理对吉儿喊道。“绝对不要!”“哈啰,卫先生,”吉儿说道,似乎有点困惑。“他说得对,”狄杰姆说。“这样太不专业了!”“如果你伸出手去,可能会把你自己给拖下去,”卫查理急切地解释道。他可以生动地想象那恐怖的一幕:吉儿将手伸给卜杰瑞,他俩十指相触,卜杰瑞强劲有力的手握住这女人纤细的手腕拖住她,拖得她失去平衡。他脑海里浮现出两人——自杀者和垫棺材底的——从60层楼上一同栽向街心的画面。吉儿一路尖叫着朝下坠落。卫查理眨眨眼睛,似乎要清除掉那可怕的幻象。但吉儿根本不知道卫查理在想什么,感到莫名其妙。“我们到底在谈什么?”她想知道。“伸手干什么?”“我告诉他们,你因为没能拯救那家伙感到苦恼——”沙奇开始说道,但狄杰姆打断了他的话。“救人不是我们的职责,”他唐突地对吉儿说道。“抢上前去救人跟推人下去同样都是错误的。”卫查理没完全搞懂他所说的意思。“你没推那家伙下去吧,是不是?”但吉儿却针对狄杰姆回答道:“我没说过我认为我们应该救他——”“你没说?”卫查理又开始喘气了。“我是说,我希望自己至少该想到去救他。”“那有什么好处吗?’狄杰姆问道。吉儿坐在狄杰姆的桌角上,深吸一口气。这个问题自从今早卜杰瑞自杀之后就一直在折磨着她。她能做些什么吗?她能阻止他跳楼吗?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毕竟那人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救自己。“那使我觉得自己像个人,而不是一个尖酸、硬心肠的新闻女记者,”她缓缓说道,同时狡黠地露齿一笑。“此外这也是个不错的题材:‘新闻女记者拯救自杀者’,是不是?”“太不专业了,”狄杰姆嘲弄地说。吉儿摇摇头。“你们就是没法接受好的新闻点子,”她揶揄道。狄杰姆只是咕哦着:“你坐在你的机票上了。”吉儿伸手到坐着的桌面上,从身后抽出一只航空公司的信封。“机票?怎么回事?”卫查理问道。他总是最后一个了解真相的人。“她将飞往纽约,”狄杰姆尽力使语气不要显得太骄傲,但还是不经意流露出一丝自豪,也使他那无味的言语生动起来。“她被提名角逐银麦克风奖——”“银麦克风!”卫查理吹了声口哨,对他的王牌记者微笑着。“我们真是一同添了光彩!”吉儿摇摇头。“我还没得奖呢,”她冷静地说道,拿起机票,仔细地看了一下。“我发现你已经为我安排好行程。典礼结束一小时后就得飞回来。”她嘲讽地望着狄杰姆。他痛恨她休假,甚至在她可能替电视台争取到一个奖的时候也不成。“一小时以后!”卫查理叫嚷起来。“老狄,看在老天份上,你让她在纽约过一晚吧。我们把她跟她男友安排在一家好旅馆——”“她跟她男朋友吹了,”狄杰姆急急地说道,然后转向吉儿。“听着,宝贝,我们需要你回来。你要去追踪那个跳楼事件,去找人们感兴趣的冷酷无情、没完没了的故事。在这残酷的都市里,许多受创伤的心使这些故事四处皆是。”他讥讽地露齿而笑,但说的都是真心话。吉儿嫌恶地皱起她小巧的鼻子。她完全了解狄杰姆所说的意思。“一个故事背后的故事,坠楼百万富翁的卑劣行径。你的意思是丑闻。”狄杰姆耸耸肩。“也可以那么说,”他承认道。有什么瞒得过葛吉儿呢。他真是既嫉妒又羡慕。她总是一针见血。吉儿坚定地转向电视台经理。“公司会让我住好旅馆吗?”她问道。卫查理笑了。“绝对会!”能胜过狄杰姆会让他很开心,但这种机会实在太少。“我接受。”吉儿笑着朝门口走去。“好啊,管他呢,开心地玩吧!”狄杰姆在她背后喊道。“他们是这么说的吧?”当吉儿走到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地方时,他转过身对其他人说:“她只是装作和一般人没两样,其实她百分之百是个记者。我赌五十块。她会搭第一班飞机回来。”“我跟你赌,”卫查理说。“你知道有件事我搞不懂,”沙奇忽然说道。“我搞不懂为什么一个家伙在跳楼前还要求和电视记者谈话。”沙奇只有25岁,所以提这种问题是可以原谅的。狄杰姆讥诮地露齿而笑。“因为不这么做,他怎么知道他跳楼的事会不会上6点钟的新闻。”市政大楼只有一个车位可停车,而且还加装了障碍。柏尼挡住一部小车,在煞车的尖叫声中把货车停在了禁止停车区,将引擎熄火并下车。柏尼穿了一套连身工作服,背后绣有“甘氏超级地毯清洁公司”字样。这些字母围成一圈,中间是张带毛边的地毯,还有张笑脸。同样的图案也装饰在货车的两边。在柏尼胸前的口袋上面绣有“华利”这个名字,因为他来到甘氏公司工作的时间还不够久,还没有自己的连身工作服,而他的老板则怀疑他会不会有那一天。瞄了一眼腕上的廉价手表,柏尼知道他已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于是匆匆步上这座富丽堂皇的大楼台阶。他必须在大理石门厅的平面位置图那儿稍作逗留,以找到缓刑部门的位置。然后他怒火中烧、不耐烦地等着该死的电梯,足足等了45秒。从走廊到办公室的最后几码他是用冲刺完成的。他在满头大汗、披头散发、气喘如牛的状况下到达,头发湿淋淋地私在眉毛两边,那德性几乎找不到欧丹娜告诫他要保持的整齐的形象。那位名叫杜派克的假释官一点也不浪费时间地办理着案子,面前的桌上有厚厚一叠写有潘柏尼名字的卷宗档案。柏尼看到它们,一颗心直往下沉。天晓得里面诬赖了他些什么,档案是个危险的东西。柏尼此次与假释官会面的目的,是为了表现他是一个有固定工作、按时缴税的好公民,也是位好父亲;他本身没错,只是很意外地被牵扯到一件很轻微的不法事件中而已。而且他是由于无知,而不是贼性难改,才触犯了法律,因而来到这里求杜派克网开一面。他的律师已经把这些都跟他交代清楚了。也许那“曾经是”此行的目的,但柏尼就是柏尼,他立刻就忘了这一点。现在,他正专心地摆出一副抗议司法不公的姿态。他故意暴露出他的困境,却不试着争取假释官站到他的战线上来。“我不大懂你所说的‘技术性’的意思,潘先生,”杜派克僵硬地说道。“在法庭陪审团认为你有罪——”“是啊,”柏尼插嘴说道。“但在这里我要说的是,警察并没有按照正确的程序提出证据。你知道的,‘证据之相关性’嘛。”“那你的律师应该在开庭时提出来,”杜派克指出。“我们这里是要提出——”柏尼对于他们这里要提出什么已失去耐性,他要抱怨的是许多更重要的事情。他的声音近乎尖叫:“这才是重点!”他喊着。“我破产了。我的律师是法庭指派的,懂了吗?她还是个孩子,屁也不懂。我该无罪开释的!一个真正的律师一定会让我没事的。所有的证据都是胡说八道。”杜派克冷冷地看着柏尼。他对这个尖叫、愤怒的小个子男人毫无同情之心,后者很明显地似乎忘了这次会面的目的——如果他曾经了解过的话。这案子结束了,也很容易作出结论。柏尼曾有过最后一次机会跳出火坑,但他似乎未能把握住任何机会。“潘柏尼先生,”假释官坚定地说道,“今天我的任务是为宣判提供一项建议。这些都要根据今天的会面以及你所提供的其他资料——”“那就是我要告诉你的,”柏尼激烈地打断他的话,那乌黑滚圆的眼珠因激动而发亮。“我不是个贼,买卖赃物是小事情嘛。我有没有抢过任何人?我有没有揍过谁?没有!你们不能把像我这样的人胡乱关进牢里。监牢是关坏蛋的,是关那些喜欢斗殴、喜欢举重、喜欢乱搞的人的地方。我不能服那种刑!”柏尼现在已近乎歇斯底里。他面无血色、口角流涎,前额的汗珠沿着脸颊流了下来,但效果却不是太好。“像我这么一个爱好和平的人,不属于那种环境!给我一个机会,从技术上讲,我甚至啥也没‘做’过!”假释官连头都懒得抬,只是平静地继续在柏尼的卷宗上填写资料。卷宗里装满了柏尼五光十色的过去、笔迹潦草的纸条。怀着一颗沉重的心,柏尼知道自己像以往一样又搞砸了。他该听他律师的话。她虽然只是个孩子,但说的话却不无道理。他从他所存无几的“军火库”中拿出最后仅剩的武器。一开始他就该先把它亮出来的。“听着,我有个孩子……”他恳切地说,两眼没看杜派克。“9岁,不对,10岁大。我今晚下班后要带他去看电影。乔伊,他崇拜我。如果我去坐牢,这孩子怎么办?”他斜眼看着假释官,看看这番话是否奏效。一点也没有奏效。跟往常一样,柏尼总是差那么一点。杜派克根本不为所动。柏尼更是汗流浃背,几乎要绝望了。这假释官是个什么样的人,连对一个无辜的小孩都没有一点爱心吗?“我他妈的是他的‘偶像’呀,老天爷!’”柏尼咆哮着,满肚子火。运气真背,柏尼。那是你唯一的机会,而你把它搞砸了。你再次拿你的大嘴巴当作枪使,却打到了你自己的脚。他们将会把你送走,柏尼。几天之内你可就要难过了。到牢里去和鲍比利跳波尔卡舞吧,那家伙身上的纹身写着“天生要坐电椅”呢。虽然你也许不相信这个,柏尼宝贝,但你除了自己怨不得别人。5尽管表面不动声色,其实葛吉儿心里兴奋得像到了马戏团里的孩子一样。由美国广播协会提名角逐“银麦克风奖”是一项极高的荣誉,那是由专业组织为鼓励采访报道的新闻广播人员所颁发的奖,其目的正如奖座上的铭文所写的:“给卓越的真相追寻者”。如果吉儿能得奖,那真的是第4频道新闻全体工作人员的殊荣,诚如卫查理所言。吉儿运气不错,能有这份令人羡慕的工作。而她也非常努力,更知道这一切并非仅凭运气及辛勤工作即可换来的。她知道自己很不错——她每天晚上看自己的新闻节目时就知道自己不错。当她对一则耸人听闻的故事紧盯不舍的时候,当观众及崇拜者给她的信件堆积如山的时候,她更肯定自己是非常不错的。她知道狄杰姆虽没赞许她,却对她很赏识,每周厚厚的薪水袋就足以证明这位新闻导播对她的信心。没什么能比同行给予的肯定更具深意的了,那也正是“银麦克风奖”精神之所在。她被提名,是由其他男女新闻从业人员对吉儿的能力投了信心的一票。即使她未得奖,只要被提名就已是很高的推崇了。在前往纽约的喷气式飞机上,吉儿一路告诉自己她不可能赢得大奖,她根本毫无机会,也许明年……但私底下她认为她其实满有希望的,真的很有希望。她梦想着自己手捧“银麦克风奖”站在讲台上,那是她的新闻界同仁给予她的奖励,以及对她在专业上的优点及价值给予的实质性肯定。万一她真的获奖,她得先做好准备。她已拟妥几份答谢词,只待梦想成真。如今美梦正在成真。在卡塔隆尼亚饭店宽敞的大宴会厅里举行的典礼上,吉儿从头至尾坐立不安。她坐在壮丽的大吊灯下,身穿花了她一千元的名家晚礼服。四周围着堆满笑容的面孔。她没什么胃口地吃着她的鸡,胃中早已翻搅欲呕。她坐在那里看着颁发其他奖项似乎已有好儿个钟头了,例如战争报道、摄影报道、系列报道等等。最佳专题报道的银麦克风奖是今晚的压轴,它通常是引发会员争论最多、竞争最激烈的奖项。吉儿聆听着入围名单,她自己的名字也包括在内。宣读名单的是今晚大会的主持人梅爱德,他是个著名的电视新闻记者。今年吉儿须要对付几个可怕的对手,因为1990年是一个堕落到极点的年代,好的故事题材比比皆是,就在每一个政客和银行家身上。宣读完候选名单,接着是播放各候选人角逐银麦克风奖的自选新闻片剪辑录像带。吉儿的是地方新闻,内容是某城的一件由一些不肖议员所犯下的渎职案,原本为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筹募来的基金竟被用来拿去加勒比海度假。吉儿指名道姓毫不留情地揭发了真相,更列举出他们从穷人身上剥削款项的数目。她追踪作废支票及金钱的流向,从捐助人一直查到受贿者。她花了不少工夫才挖掘出事情的真相,每每发现自己被这些权力黄牛所阻挠,因为他们害怕丑闻张扬出去。他们威胁着要让她丢掉工作,甚至加害于她,而她都不为所动。当她的线民因怕遭报复而停止提供消息时,她会试着说服其他人提供消息。电视台也接获类似的恐吓,威胁着要吊销电视台的执照,但他们仍一本初衷地支持她。这得感谢狄杰姆和卫查理,他们两人对她都极具信心。第4频道新闻将吉儿揭发的黑幕当作独家新闻来报道,不但当地有反应,甚至引起全国的反响。人们怒吼着,但被揭发的议员们的吼声更大,因为他们的劣迹败行被人逮个正着。虽然他们试着抹黑吉儿、她的线民,还有电视台,但这些罪恶的政客却无法反驳一词,因为吉儿报道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由于吉儿提出书面资料的指证,大量的慈善筹款被追回,用于无家可归之男女老弱,为他们购买食物、毛毯、衣服等,并提供临时避难所给那些衣食匮乏的贫民。现在看着那盘揭发内幕的录像带,吉儿信心十足。那是很好的题材,强而有力的题材,一个真正改变许多人的生活的题材。这不就是一位优秀的记者所应做的吗?打破大众的冷漠,改变现实情况。虽然其他入围者的剪辑影片亦有可观之处,但她的具有更高的戏剧性,以及突出的勇气及热忱。吉儿第一次以期望代替幻想。希望能赢得那个银麦克风奖。接着有如梦幻一般,梅爱德向观众宣布了她的名字:“得奖者是葛吉儿,伊利诺斯州库克郡,第4频道新闻,她以揭发高层人士的侵占行为而获奖。”朦胧之中,吉儿听见如雷的掌声,看到无数恭贺的笑脸迎向她,许多友善的手与她握手致意,有些则轻拍她的肩膀。她站起身来,理了一下丝质晚礼服的裙摆,很快地走上讲台。大会主持人站在那里,等着将那众所垂涎的银麦克风交到她手上。伸出略微颤抖的双手,吉儿接过这个奖——一个真麦克风大小的银质复制品——并紧紧地捧着它。她深吸一口气,然后面对观众,其中有好几个她因业务上的关系而相识,其他的虽未曾谋面却久仰盛名。突然间,她有种强烈的被认同感,她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他们刚才通过这个奖告诉了她。她是一位记者,一位调查采访的记者。虽然吉儿惯于面对麦克风和摄影机——这是她赖以为生的本事,但眼前的这些麦克风及摄影机却有所不同,她忽然觉得不自在起来。她看了看握在手里的银麦克风,一股骄傲之情油然而生。吉儿了解尽心尽力做好工作并获得行家的肯定是一件快乐的事,而这个想法给了她说话的信心。“谢谢各位,”吉儿高举着银麦克风说。“我为此感谢各位。因为在座各位都是同行,你们都知道要将一个故事搬上荧光屏需要怎样的通力合作。我不必向各位解释有多少位摄影师、编辑、执行编辑,还有新闻导播——这提到的只是少数——协助我得到了这个奖。”现在她把奖座放在讲台上,伸手到皮包里拿出一样东西。那是颗洋葱,一颗菜园里普通的洋葱。她将它高举给观众看。“这是颗洋葱,”她微笑着说道。“我把它比作一个新闻题材。几小时前我站在离街心60层楼高的地方采访一位随后跳楼身亡的人,他在银行里有4000万的存款,婚姻美满、身体健康。好题材!”她用涂了蔻丹的指甲剥开洋葱的外皮,置于一旁。“应该还有更多的内幕,对不对?我们都是专家,是不是?也许有一段遮遮掩掩的婚外情?又是另一个好题材!”她将洋葱高举,让每个人都看得见,接着又剥下另一层。房间里传来阵阵低声赞赏的笑语。“也许那家伙被指控骚扰儿童,棒极了的题材!”又剥掉一层洋葱。“结果发现那指控是虚构的,好极了!题材更多了。”观众们静静地坐着,全神贯注地看着演说者。吉儿修长的手指所捏住的洋葱愈来愈小,一层层地被剥离,露出新的一层……又是一层。全场寂静无声,没有餐具碰撞的声音,也没有咖啡杯或酒杯的声音。他们被吉儿的比喻所吸引,正专心地听讲。“也许那位宣称他骚扰的女士是在说谎,只是设计陷害他。耸人听闻的题材!”现在洋葱已变得很小,几乎已快剥到核心了。“我们继续不断地挖掘,继续调查。我们将这家伙的一生以及他的家人公诸于世。为什么?因为我们是专业人员!因为——”吉儿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她那黑色的双眸与她如痴如醉的观众相互交流。“因为我们寻求真相!”她停止演说,将手举起并注视着它。大厅里所有男女的眼光也都跟随着她的手。现在,她手指之间除了一小片洋葱外已别无他物。吉儿将它捏碎,让它坠落地上。然后她又转向她的同行们。她的声调变低,颤抖而充满感情,她可爱的脸庞已无笑容,表情很严肃。“但如果在我们小心挖掘、辛苦调查之后,发现其实并没有所谓的真相时,该怎么办?它们只不过是一个接一个的‘故事’,像洋葱般一层又一层,直到最后空无一物。如果事实如此,我们是否有义务随时终止挖掘?抑或是继续地不断挖掘、挖掘,剥掉一层又一层,直到剥光为止,直到毁掉我们原来调查的对象为止?”现在吉儿的音调更加低沉,但透过麦克风依然十分清晰。“我敢打赌在座的各位和我一样,希望找寻一个没有人性弱点并层层包裹的题材,找一个在我们每次调查后都能挖掘出更好、更高尚甚至激励人心的故事的题材。”她停下来,该说的都已说完。大厅里响起一片掌声,响亮而长久,甚至有些会员起立喝彩。吉儿站在那里,倾听他们对她的致敬。当掌声稍歇,她简单地收了场。“谢谢,各位同仁,谢谢你们对我的信心,谢谢你们颁给我的银麦克风奖。”然后她走下讲台。但她并没走回餐桌,因为快乐使她感到晕眩,她并不想去与人共享。吉儿从衣帽间拿了大衣,乘电梯来到街上。她步行走回位于西曼哈顿列辛顿大道上的下榻旅馆,距离卡塔隆尼亚饭店有6条街之远。风很大,走近河边,凛冽的寒风吹面如割,但吉儿似无所觉。她赶回旅馆去更衣并收拾行囊。她必须立即飞回家,去追踪挖掘卜杰瑞故事背后肮脏的内幕。甚至在她大声疾呼,希望能有激励人心的故事题材的那一刻,吉儿就知道她不会在纽约过夜,就像狄杰姆打赌她一定会赶回来一样,因为葛吉儿是个工作狂。这种对工作的狂热使她赔上了与一个非常相配的男士间四年美好的关系。因为他发现她的工作远比他来得重要。她确实如此。毕竟她是一位专业记者,一位调查采访记者。她还有衷心盼望的故事题材,一个能阐扬人性中善良、高尚一面的故事题材——虽然这种故事也许并不存在,至少在目前,吉儿还是能尽尽人情的。谈到人性高尚的一面,潘柏尼正急于筹到一笔钱。艾斯比和万加斯付给他的那一丁点只够他付在夜影酒店一顿饭和几杯酒的费用。你知道的,在外做事的人总得有点花费。在附近已无钱可骗,而坐牢的日子又迫在眉睫之时,柏尼决定变卖他的财产。如果他不这么做,在他被关进牢里后,这些财产也会像热锅上的一滴水珠一样蒸发于无形。因为就算是5岁小孩也打得开柏尼公寓门上的那把烂锁。但当柏尼为他的财产排列清单时,才悲哀地发现自己一贫如洗。他住的公寓有三间鸽子笼似的房间,如果说他有些什么家具的话,那一定比房间更小了。他有一只还有弹簧的床垫、一张底部凹陷的椅子,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沙发的东西。这些东西在柏尼于街头发现它们并搬回公寓之前,就已破烂不堪。破旧的五斗柜则是在柏尼搬进来之前就在那儿了,等柏尼搬走以后它还会在那儿。谁会要它呢?一块粗毛毯铺在地板上。它是真毛的,但已有20年的历史,而且破烂的程度简直难以形容。窗帘已经破了,而且玻璃也有个大洞。但因为从那窗子望出去只看得到一堵砖墙,所以柏尼从来也没想过要去整修它。他的公寓和家具有太多的毛病,完全不符合《建筑文摘》杂志挑选刊登的要求。至于他衣橱里衣物的价值,只怕全部加起来还抵不上柏尼那双引以自豪的休闲鞋。公寓其余的部分——从天花板到地板,从这堵墙到那堵墙——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柏尼这几个月以来一直想把它们卖了赚钱,但都不成功。千年后的考古学家挖出柏尼的公寓之后,将会为这些纸盒头痛,因为他们搞不清楚它们到底是作啥用的。事实上,它们代表了柏尼一连串的打工史,一盒盒都塞满了柏尼借工作之便偷来的东西,比如说五条围巾、几十打汤匙、六箱廉价小馆子里使用的陶器——代表当时柏尼是在当餐厅洗碗工;还有几盒机油和车窗清洁剂,是他被一家汽车修理店雇用几星期之后剩下的。因为柏尼目前受雇于甘氏地毯清洁公司,所以地毯清洁用品都快堆到门口了。你必须小心翼翼地绕着它们走动。此外,还有一加仑瓶装的干洗溶剂、塑胶瓶装的工业用强力去污剂、全新的抹布,以及一些脱水机镀锌铁筒的成品。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柏尼还曾安排偷走了一台未启用过的吸尘器。历经这段买卖赃物的生涯,还有许多各种类型的廉价夹克剩下未卖掉,但总有一天会卖掉的。再过13天就是圣诞节了。也许卖得成。就像那20台台式、塑胶扇叶的电风扇,以及由不知名公司制造的空白录像带,还有那在第一个雨天就会卖光了的雨伞。他这堆偷来的破烂目前没一样能脱手,但它们堆积在一起足以让火警安全检查员心肌梗塞。除了这些之外,潘柏尼所拥有的就只有一台电视机了。也许它外观不怎么样,也许它线路有点问题,也许它只能收看5个频道,但它仍是一台彩色电视机,而且还有遥控。所以他得把它卖掉。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找个傻瓜。有个他认识的人可能会笨得买这台电视。那就是住在柏尼那条走廊尽头的老温,一个肥胖油腻的呆子,老穿着一件遮不住他那突出的肚子的汗衫和一条廉价的裤子,裤脚的毛边在脚上拖曳着。但他完全无害,有时甚至满讨人喜欢的。他担任这栋楼的一些打杂工作,比如每三四个月更换一次走廊烧坏的灯泡等等。“跟你谈一桩很划算的买卖,”柏尼如此保证道,这样老温才会过来瞧一瞧。当然,电视和轮盘赌不一样,它是没有安慰奖的。它就挑了今天出毛病,而且比平常更糟。这就是潘柏尼的运气。按遍了选台键,柏尼停在一个新闻记录片的画面上。一个头上包了一块破布的邋遢女人正在大声埋怨,她的脸色苍白蜡黄,外带一层青气。她那似乎是胡乱围在肩上的“衣服”看起来像是爱尔兰妖精身上的彩虹似的。“你看那颜色多差!”老温抱怨道,“皮肤色调不对!”柏尼从胖子肥短的手中夺回遥控器,不耐烦地变换着频道。“老天爷!”柏尼尖声说道,“无家可归的人脸色当然都比较差啦。看!这好多了。”他按着选台键,寻找某些——任何一个——能看的画面,最后停留在一个啤酒的商业广告上。一位适婚年龄的金发女郎穿着一件特小的比基尼,正在啜饮一瓶啤酒。她的胸脯大得像是注射了矽胶似的,所以即使她的皮肤色调偏紫而且还有绿点,也没人注意到。“这就是你要的肤色!”柏尼得意地咯咯笑着。“听着,你要还是不要?如果不是我有官司缠身,我才不会这么做呢。我看这台电视是一台了不起的电视。我舍不得跟它分离。250块,就这么多。我今晚要出去,带我的孩子去看电影。我已经迟了。”他在衣柜里乱翻一气,看有什么合适穿的。老温瑟摩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诱人的金发女郎以及一大群叫嚣者。“我只出90块,多一毛都不给,”他粗着嗓子说道。90块?柏尼手中拿着他的宝贝休闲鞋站在那里竖起了耳朵。他本来就没指望太多,顶多150块。但90块!这简直是抢劫!但他还有什么选择呢?他正在摇尾乞怜,而老温也知道这点,而且想从中获利。“老温,凑100好了。它至少值两倍的价钱呢。”柏尼试着不露出沮丧的声音。温瑟摩喉中咕噜作响,斜着猪似的小眼想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好吧!一张大钞。”“拿去吧,它是你的了。你最好在身体状况好的时候再用它。”柏尼说得似乎很认真。他伸手拿他那件破旧的休闲式西装,注意到地板上有个纸盒,里面装满了偷来的廉价手表,跟他腕上戴的是一个样式。“表怎么样?要不要买只表?”6中西航空第104号机几乎是空的,虽设计了可载运180位旅客的位子,事实上现在的乘客不超过55位。这不是从纽约到芝加哥的高峰时段。飞机在2.8万英尺的高度,速度维持在每小时570英里。这架喷气式班机非常安静,只有旅客之间偶尔发出一些低语。短程飞行的旅客大都疲倦而无聊,只急着想快点到达目的地,回到家里好把脚高高地抬起。有几个孩子在跟着他们的父母一同飞行。隔着走道,和吉儿同排的是一个大约10岁的男孩和他父亲;一个婴儿在后舱睡着了;而在吉儿前座的,是一位教养良好、名叫凯莉的8岁大女孩,和母亲苏珊一同旅行。这趟旅行,葛吉儿穿着她最心爱的意大利制宽松喀什米尔夹克和亚麻布长裤。她横躺在面向机尾的三张椅子上。在这三个小时的飞行中,她用以打发时间的方法是片刻的小睡及为卜杰瑞故事的进一步报道列举许多问题。偶尔她也拿起一本新闻杂志来翻一翻,但即使有彩色插图,杂志也没有电视新闻那种瞬时的震撼力。现在飞行即将结束,再过不到一小时的时间,他们就会漂亮地降落在欧海尔机场。她看了看她的劳力士表。狄杰姆应该还在电视摄影棚里,检查他今晚11点的新闻评论稿。她应该打个电话给他,告诉他她即将抵达。他一定很惊讶,但吉儿知道她这么快就回来他一定非常高兴。狄杰姆正在追踪卜杰瑞的案子;吉儿怀疑他可能嗅出这件金融巨子自杀的幕后有更大的隐情。她站起身步入走道,朝727的机首走去。靠近厨房的舱壁上挂着一部公用电话,使用很方便,但收费贵得吓人。很好,电话没人用。她将公司的电话信用卡插入插孔,拨了杰姆的直拨线。她可以听到电话铃声,不耐烦地等着这位新闻导播来接电话。铃响了四五声之后,话筒被粗鲁地拿起。她听到狄杰姆咆哮着用不耐烦的声音说:“哪位?’“是我,”吉儿愉快地说。“我赢了!”电话的另一头停顿了片刻。吉儿知道那是狄杰姆在控制他的激动之情,故意让声音显得冷静。然后他轻快地说:“干得好,娃娃,真以你为荣。”“谢了,”吉儿淡然地说。“没什么了不得的。”要比冷静,吉儿随时可和杰姆较一个高低。“那么,他们给了你什么?”这位新闻导播笑着说。“一个丑陋的保龄球奖杯?”“不,事实上是很棒的东西,”吉儿也笑着说。“非常别致。”她在皮包里摸索着,拿出一只银质的麦克风。她念着底座上镌刻的字:“‘给卓越的真相追寻者。’说的可真对。噢,我要你知道,我总算赶上了最快的一班飞机飞了回来,所以——什么?”吉儿戛然止住,因为狄杰姆的一句话吓得她一惊之下让手上的大皮包滑落到了机舱的地板上。皮包内的记事簿、梳子、钥匙、口红、小电话本、零钱袋,还有她的钱包散落一地。钱包内的信用卡一张张掉了出来。她试着去捡那银质的麦克风。“我老早告诉你不必着急。我已把卜杰瑞一案的追踪报道交给了康克帝。”他对着话筒恶意地露齿而笑。她当然是看不到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案子交给康克帝!”吉儿愤怒得差点吼起来。“康克帝对整个案情连边都摸不到。”电话另一端,狄杰姆用手遮住话筒,朝卫查理挤挤眼,愉快地轻敲几下,然后又开始跟他的明星记者讲起话来。“吉儿,你到大城市去了,记得吗?住的是公司付费的豪华套房,去看些伟大的表演节目,说不定还跟某位男士躺在床上呢。你说我该怎么做?”他对卫查理伸出一只手,不出声地做出数钞票的动作:准备付钱吧!“我不在纽约。我现在在距离欧海尔机场大约100英里外的中西航空104号班机上。12分钟以后,我就会飞到你的头顶。现在限你5分钟之内把康克帝撤换下来。要不然我发誓要从飞机上丢一些重东西下来砸你!”“好,好,”狄杰姆安抚着她说。其实这一切都是虚构的,他从没有一丁点儿要让康克帝接手卜杰瑞案追踪报道的意思。“你令晚回来,我会把康克帝换下来。注意飞行安全,也恭贺你得奖。”挂了电话,他从卫查理伸过来的手中拿过一张50元的钞票,得意地塞进皮夹里。“跟你说过了吧?’他轻声地笑着。“这些好手,他们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对新闻的追踪好像吸毒上了瘾,绝不会轻易罢手或放手。”挂断电话,吉儿俯身去捡拾从她皮包内散落得一地的物品。小凯莉也来帮她忙。她很高兴能离开座位,而且帮得上忙。她的小手很轻易地在坐椅底下摸索着,找到了吉儿的东西。“非常谢谢你,”吉儿对她微笑着。她是个长得很甜美的小女孩。凯莉的母亲苏珊坐在座位上回过头来说:“地板上还有一张信用卡。”她友善地用手指了一下。吉儿看到她的金卡,把它捡了起来,并露齿微笑表示谢意。虽然东西似乎都找回来了,为了确证起见,最好还是清点一下信用卡。她回到座位上,将钱包放在腿上。那钱包是吉儿最喜爱的东西,是她前任男友送的礼物,价格昂贵而且样式时髦又高雅。当他将钱包给她时曾说:“它就跟你一样。”那是用深红色摩洛哥羊皮做的,摸起来像丝绸一般柔软光滑,上面烫金印了一个十字商标。钱包里放有现金、记者证,还有她的驾驶执照,而且正好有足够的间隔放信用卡。吉儿将卡一张张塞进间隔内,正好——10个间隔10张卡,看样子没遗失什么。一道霹雳闪电参差不齐地划裂黑暗的天空,紧接着是轰隆的雷声。机舱窗外已经开始下雨了。当这架727飞机在暗夜中嗡嗡飞行,愈来愈接近城市的时候,潘柏尼离开了他的公寓。他打开破旧丰田车的门锁,发动引擎,车子噼哩啪拉抗议似的咳嗽了几声,然后有了一线生机。他把车开出停车场,驶向芙琳的住处去接乔伊。他准备带他去看电影,因为明天学校没课。看吧,他毕竟没忘掉这事。柏尼与他的儿子有约。潘柏尼曾作过一番思考,这似乎有违他的本性。当他想到要加重刑期时,就会浑身打哆嗦。他想到他可能要离开一阵子了。至于要离开多久,那全得看法官大人的判决。但毫无疑问,这段时间长得足够让柏尼错过他儿子大半的童年时光,而他错过的已经太多了。他在外面的时候从未想过当乔伊长大成人时将会如何如何。但不久柏尼将被关进牢里。在那里,他根本无从选择见或不见他。即使他以前见儿子,也只是当作他的“商务约会”之一来处理的。当他想到乔伊将在没有父亲的情况下成长,他就懊恼不已。对柏尼来说,芙琳拿掉了那张他穿制服的照片是有一种象征意义的。柏尼不是一个常作抽象性思维的人,因此无法以言词对之加以形容。他实际上想的是,她为何不将它留在那里,好让乔伊可以看到他最风光的时候。你想想看,放在那里又碍不到她什么。他真希望能使时光倒流,也许就可以把孩子带到年龄更小的时光。但这都是空想,就像柏尼大部分的想象一样,是无望的空想。没什么东西是能回头的。好了,搞什么嘛,他不是今晚就要去看他吗?今晚才是真正重要的。收音机预报会下雨,所以柏尼在他的休闲式西装外面穿上了他那件旧雨衣。西装没有衬里,所以雨衣能使他保暖,也能防雨。因为太陈旧了,它的防水功能早就消失了,但它是柏尼唯一的雨衣。广播里说会下雨,而事实上当他把丰田车开上公路的时候,真的就下起雨来了。起初是毛毛雨,接着下大雨,很快变成了倾盆大雨。风伴着雨强劲地打在柏尼的挡风玻璃上。他启动雨刷。它们抽筋似的抖了几下,像条冬里好梦正酣的老狗,不再乱跑,就此躺着不动了。柏尼诅咒着将开关关掉,然后再开。关掉、打开。啥事也没发生,他妈的啥事也没有。“我知道为什么会下雨,”他自言自语,大声地抱怨着。“我可以预言下雨。老天会下雨,是因为我的雨刷坏了;如果我的雨刷是好的,那该死的太阳现在就会立即照耀,即使是在晚上!”他从满是雾气的挡风玻璃看出去,外面一片黑暗。柏尼努力地辨认着交通信号、街道标志,或是出口指示什么的,但他什么都没看到。锯齿状的闪电不时短暂地照亮整个天空,那青色的光芒,使大地呈现一种恐怖的凶兆景象。“啊,对了,”柏尼酸溜溜地告诉自己。“我会在这里遭雷击,潘家的福气。”当一架飞机飞过去时,什么样的孩子会不抬头朝天上看呢?并且猜想什么人会坐在离地那么高的地方?他这一生会不会遇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人?如果他遇上了,两人会不会立即知道没多久之前,他俩中的一人正从头顶飞过,而另一人站在地上仰望?每个孩子迟早都会抬头看的。每一个孩子,也许只有潘柏尼例外。柏尼众多个性上的弱点之一就是他从不抬头看天。他总是两眼望地。柏尼一定会告诉你,他从来没在天上捡到过一个铜板,但那只是部分的原因。其实在他心里,他不愿抬起眼的原因是他宁可把握现在,而不寄望将来。留在地上要安全多了,有踏实感。他可以感触到脚下坚实的土地。坚实感多些,而土地则少些。假若天没下雨,而柏尼也不是绝望地坐在车里,拼命想找出脱离他妈的这鬼公路和这场暴风雨的方法,他会不会像是在一个晴朗的夜晚,站在某处空旷的地方那般仰望满天的星辰呢?但事与愿违,且抛开这些空想不谈。好了,那么他现在就在那儿,而中西航空104号班机正从头顶飞过,朝机场飞去。对柏尼而言,他会不会哪天吃错药,去猜机上有哪些乘客?他们过什么样的日子?而他认识其中的任何一个吗?绝不会的,这辈子都不会的。柏尼可不笨。一个失败者也许的确是不堪造就,但他确实具有一种动物本能的智力。在那分秒不差的时刻,如果他抬头望一下,他也许可以感觉到他的命运,他也许会有某种不舒服的感觉,感觉到有个东西在朝他逼近,一个很大的东西。因为某种很大的物体的确正朝着柏尼逼近,而且命运也即将降临。命运使727班机驾驶舱的一盏小红灯不祥地闪亮着。命运使副驾驶突然坐起,忧虑地看着各个仪表盘,并扳动控制面板上许多复杂的开关,叫醒正驾驶。机长看起来也是同样的忧虑,因为这小小的红色示警灯,代表着油压系统故障的讯号,可能是油压系统封闭,那表示襟翼无法控制。没有襟翼,飞机就无法正常降落。这很麻烦。驾驶员先以无线电通知机场,中西航空104号班机准备紧急迫降。命运带着727飞机的麻烦,愈来愈接近柏尼。几分钟之内,它就要经过他的头顶。命运将掌握柏尼和吉儿的生命,并送给他俩一份特别的礼物。他们全部都在冲撞的航道上——飞机、人,还有柏尼的丰田车。柏尼对于即将到来的几分钟,根本一无所知。他不知道他的命运将和飞机及飞机上的每一个人交织在一起,尤其是葛吉儿。他与葛吉儿,还有所有在104号班机上打吨的乘客的一生都将永远改变,一页新的历史即将揭开。历史充满了以“如果”起头的假设。如果亚历山大大帝出生在马其顿的牧羊人家里,而不是王室,他仍能征服世界吗?如果美国议会的选举包容了美洲殖民地的代表,仍然会有1776年的革命吗?如果希特勒是一个成功的室内装演师……如果甘地有较好的食欲……如果那天没下雨,这故事将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如果柏尼开的不是一辆雨刷出故障的破铜烂铁,他也许就逃离了命运的安排。但柏尼买下这辆至少是第三手的丰田车只花了200元。这笔不祥的交易,让他一头栽进一个他从未面临过的未来。今晚这暴雨的天气,还有挂零的能见度,只是用来注定他命运的工具。如果吉儿今晚留在纽约市过夜,如果她今晚去看节目表演或是和某个男人在床上,这个故事也将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但她是个工作狂,就像狄杰姆说的“对采访工作好像吸毒上了瘾”。他一点没错,吉儿不会轻易放手。她过去的生活经验使她成为一位成功的记者,也磨练出她的决心和事业心,但现在也使她身处在中西航空104号班机的坐椅上,没有退路,注定了她一生的命运。潘柏尼过去的生活经验使他成为一个潦倒的男人、一个父亲和一个人类。而这观念仍继续在扭曲他的生活,现在则引领着他走向无情的未来。彼时彼地,命运将以柏尼无从想象的面貌呈现出来。不,柏尼不知道命运为他准备了什么计划。现在他所知道的是他可能在这狗屎天气中错过了去芙琳家的出口,而且在这场可恶的大雨中迷了路。7“系紧安全带”的指示,伴随着突然响起的警铃声,把吉儿给吓了一跳,因为它们来得全无预警。她将杂志搁在一旁,扣上安全带,看了一下手表。表上的时间告诉她,离降落时间还早。此外,也未曾有飞机降底高度时那种下沉的感觉。吉儿觉得很困惑。她看着窗外,黑色的眼眸朝地面搜寻着。霎时间,窗外的暴风雨变得更恶劣了,雨点打击着机身,使她看不清外面。但在她凝视着这无边的黑暗时,一阵闪电的震耳霹雳使覆盖的云层开启了少许。吉儿从云缝中窥伺,搜寻着机场的灯光,或是跑道的指示灯,抑或控制塔上的灯。结果一无所获。显然飞机尚未抵达欧海尔机场。她寻找着有无街灯或是住宅的灯光,这样也可知道727飞机是否到达了城市的郊区。但却没有丝毫的灯光可寻,而且到目前为止,高度也未改变。这很诡异。吉儿有点不安,更奇怪的是,她那新闻嗅觉告诉她,有麻烦了。“各位女士先生,我是机长。”播音系统传出一阵强而有力且颇具男性魅力的声音,很有抚慰作用。它是那种“交给我来办,一切我负责”的声音。“我们的一个指示仪表读数过高。十之八九只是量度计的故障。为了慎重起见,我请各位系好安全带。待会儿我们的空中服务员会与各位预习一些安全程序。我为这件必须做的事所带来的不便向各位致歉。”惊慌的旅客彼此喃喃低语着。一项故障?只为慎重?安全程序?这些话使他们紧张。状况如何了?机长的讲话有什么含义?104号班机有麻烦了?飞机是否要撞毁了?不可能的飞机坠毁事件,只是你在报上或电视新闻里才看得到的事。那都是发生在别人头上的事,轮不到你,绝对轮不到你。吉儿的眼光与苏珊相遇。她坐在前排,凯莉靠着她的肩睡着了。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神。两位空中服务员,年轻黑发的那位叫莫福瑞,而年轻漂亮的金发女郎,名叫苏莉丝。她俩各就各位,分别站在靠近主舱前门走道的两边,使所有旅客都能看到她们。她们开始示范紧急迫降时的逃生技术。“首先,要确定你扣好了安全带,”苏莉丝说。“然后用你的手臂像这样顶紧前排座位。你可以使用枕头或是毛毯——”“妈,怎么回事?”苏莉丝的声音吵醒了沉睡中的凯莉,她睡眼惺松地问。“没什么事,蜜糖,”苏珊紧搂着她的女儿说道。她与吉儿又互看了一眼,彼此都勇敢地微笑着。但吉儿可以看出苏珊眼中的恐惧。当所有的乘客都焦虑地专注于苏莉丝讲解的紧急离机程序的时候,吉儿可以感觉出整架飞机正弥漫着恐慌与疑惧。“当你到达滑槽底部时,你要在飞机着火前,尽可能远离飞机……”火!这个字让吉儿觉得口里发干,也让受惊的旅客惊喘了一口气。吉儿环视四周,他们那绷紧的脸在舱顶灯的照射下显得苍白。她看到他们挤成一团,相互安慰着——父亲用手臂环抱着儿子,那是傅先生和瑞基,吉儿是后来才知道他们的名字的;一对中年夫妇白先生和太太,彼此紧握着手;苏珊紧搂着凯莉;其他的人则大声祈祷并许愿。吉儿忽然发现,每个人似乎都有对象可以分担恐惧,彼此获取力量。唯独她,整架飞机只有葛吉儿是孤独无助的。“你们当中有能力的,一定要帮助那些行动迟缓的人,”苏莉丝尽可能平静地继续说,没有惊慌失措。即使如此,真相还是慢慢在旅客间传播开来。727班机是有麻烦了,一飞机正试着做紧急迫降,也许会失败。一个非常残酷的事实,104班机可能会坠毁。这里是皮特市;老天像泄洪似的,雨点敲击在丰田车的车顶,就像是打击乐一般,使柏尼头痛欲裂。雨刷不能动,而且简直他妈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得赶紧想办法。潘柏尼将车驶离公路。缓缓地停在下一个道路出口的路肩上。他试着透过滴着雨水的挡风玻璃辨识一下路标,但没什么用。他喃喃诅咒了几声,钻出车子,奔入暴雨之中。不到几秒钟,他那薄薄的雨衣就湿透了。柏尼站在那里,像只全身淋湿的小狗冷得直打颤。当他开口想读路标上的字时,他的牙齿在格格作响。但那路标,即使直接用眼睛去看也不很清楚,因为雨实在太大了,不断打在路标上的雨水,使字都变得模糊不清了。他有点害怕。柏尼气愤地对自己叹口气。真是祸不单行,他连现在置身何处都毫无概念。这只是条空旷无尽头的公路,通往不知名的地方,也把他带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更糟的是,当柏尼返回他的丰田车时,发现一个车头灯也坏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真是好极了。柏尼全身湿透地爬回车中,坐在方向盘后面细数着上帝给他的恩宠。柏尼受到的恩宠有以下几点:第一、他迷路了,丝毫不知身在何处,或如何回到原来的路上去。第二、这场倾盆大雨应该算是世纪之雨。第三、他的雨刷坏了。第四、他只有一盏车灯。第五、他的雨衣简直是狗屎,他全身都湿透到骨子里去了,快冻死在这里了,而且说不定会得肺炎。第六、等到他终于能回去的时候,芙琳一定会杀了他,因为他迟到太久了。第七、乔伊要又一次对他父亲感到失望了。所有这一切,都起因于他是个满怀慈爱的父亲,要履行他与儿子的电影约会。狗屎,他们从不给好人一个好报。柏尼现在唯一想得到的事,就是赶快从这出口离开这条鬼公路。回到街上他也许还可以找人问一下方向。回到车上,他再度发动车子。车子干咳几声,发动不了。这可真是老骥伏枥,有心无力了。柏尼皱着眉,再次转动车钥匙,两次,三次。它仍不发动。他满怀挫折,愤怒地朝方向盘重重一击。“快啊!我已经迟到了,老天爷!可别现在罢工,现在不是时候呀!”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转动钥匙。这次火点着了,引擎微弱地响起,硬咽地喘着大气。柏尼将车转离路面,驶向没有路灯的小路。这条路通往何处,他也毫无头绪,但柏尼正驶在一条二级道路上。这路跨过一条比小溪还小的河,是伟大的伊利诺斯河最小的支流。河上有座只有一个桥墩的桥,担负着两岸的交通。由于下雨,河水暴涨,比平时深了许多,流速也更快。也由于下雨,路面和桥梁现在几乎都不见了。只有笨蛋才会在这种晚上出门,这真是驾驶者的恐怖之夜。对104号班机而言,这也是个恐怖之夜。在主舱内的旅客们俯下身体抵着坐椅,准备紧急迫降。从他们准备的表现来看,没有人愿意面对近在眼前的死亡。他们怎么可能呢?只不过几分钟以前,在他们脑海中萦绕的是完全不同的问题:还要多久我才能回家睡觉?我离开屋子时,有没有记得关掉所有的灯?在这种大雨中,我能否找到停在机场的车?钥匙都带了吗?身上的钱够不够搭计程车?不在家的时候,有没有什么重要的电话找我?而如今他们脑海中唯一的问题是:我活得了吗?会有人逃过此劫吗?或者我们会全数完蛋?飞机现在正急剧下降。它机首朝下,在暴风雨中,朝看不见的地面冲去。雨珠在挡风玻璃上画出一条条痕迹,也密集地敲打在机身上。窗外电光闪闪,每一道吓人的闪光,都使得乘客们大叫起来,相互紧握着手。有几个孩子放声大哭,凯莉也是其中之一。舱尾婴儿的哭声未曾中断过,她母亲绝望地试着安抚她。吉儿忽然感到一阵反胃,原来是飞机突然的俯冲,以及令人心悸的恐惧感所致。但她咬紧牙关,用力地告诉自己:“我现在绝不能输,我必须全神贯注让我度过未来的这几分钟,并努力求得生存。反正不论是生是死,一切都将很快过去。”从她在舱尾的座位,吉儿可以听到那些惊恐的人们在突然面对自己脆弱的死亡这种残酷的事实时低低啜泣的声音。你几乎可以嗅到死亡的恐惧。机舱内四处弥漫着愁云惨雾。这是场恶梦,不会真的发生。他们都快到家了怎么可以发生这种事?这算哪门子的逻辑?吉儿抬起头来,眼光正好和空中服务员苏莉丝相遇。这年轻的女人,一脸坚强,一声也不吭。“她真勇敢,”吉儿心里想。“我绝不能输给她。”她支撑着,准备迎接撞击。当飞机撞到地面时,那真是最凄惨的世界末日。“快啊,快啊!”柏尼催促着。车子仍然要死不活地哼着,那纹路快磨光了的轮胎在下过雨的路面很容易打滑。这很不好,非常不好。柏尼的丰田车开始横越滚滚洪流上的桥了。这辆破车加足油门向前冲着,虽然仍是慢吞吞的,可是引擎声却是震耳欲聋。他过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个逐渐接近、闷雷似的愈来愈大的声音,并非来自他那四汽缸的破丰田车。它来自车外,听在柏尼耳中,是一种巨大、残酷、要吃人的怒吼。就像他与乔伊那天在动物园中听到的狮子的吼声。就在前方的上空,距离非常之近的地方,一个巨大的物体,就在他必经的路上,威胁到他的生命。他惊慌地猛踩煞车。在潮湿溜滑的路面上,车子打着滑乱窜,随时会掉落桥下。柏尼死命地抓住方向盘,使尽吃奶的力气控制着车,使它维持正确的方向。那是他一生所听过的最吓人的声音,那声音足可撼摇山岳、震动大地。那声响混杂着金属断裂声,和数百吨机器撞击大地的声音,同时在他耳边爆发开来。那奇形怪状、巨大模糊的东西,尾部朝上地掉在柏尼的挡风玻璃之前,很明显离他只有几英寸远。对他来说,这景象、这声音代表了世界末日,他快死了。潘柏尼的丰田车在疾驰中骤然煞住。他紧闭双眼,心脏都快跳出衬衫外面来了,握住方向盘的手滑溜溜地满是汗水。他相信他是去见他的上帝了,而且他一定要向上帝解释,解释他虚度的这一生所做的许多违法之事。但什么事也没发生,没有撞击,没有死亡,也没有上帝。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哇!我还活着,柏尼惊奇地告诉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挡风玻璃望出去,就在他的正前方有一个巨大的影子。他说不上来是什么东西,因为雨水使它的轮廓变得朦胧不清。他试着辨认,但无法办到。柏尼呻吟着爬出车外。现在看得见了。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惊异。他只差2英寸就撞上它了。如果煞车就像那雨刷和车头灯一起失灵的话,他早已一头撞上去了。那是中西航空公司727型客机机尾的部分。这半截飞机朝天倒竖着至少有25英尺高。飞机的机头先冲向桥梁,越过桥面沉入了河底。现在它前半段插在河里,而后半段被桥的栏杆拦住。也许用“插”这个词形容还不很恰当,因为机身事实上在河流与桥梁之间倾斜成了45度角,离河岸大约有10码的距离。飞机的一侧较低,几乎浸在水里,另一边则指向天空。运气真有那么坏吗?他的车会在桥上撞到一架坠下的飞机,这应该是今晚柏尼绝不会预料到的一件事了。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注视着那架残骸,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夜静得令人毛骨悚然,飞机里的人都死了吗?“嘿!救命!来人救命啊!”突然一阵叫喊从底下传来,是从飞机的前半部传来的。柏尼走近桥栏杆,往下张望,看不到任何人,也没有东西在动。“拜托,救救我们,我们被困住了!喂!有人在吗?拜托!”一个恳求的声音再度呼唤起来。柏尼的身子在潮湿的雨衣内很不舒适地扭动着。去救陌生人可不是他的专长,跟一架里面可能装满乘客的坠毁的727飞机打交道,更不是打发今晚的好主意。但心不甘情不愿而又带着一些惊讶地,他听到自己回答:“老兄,什么问题?”问题是这样的:104班机是真的被卡住了。727型飞机共有6个出口舱门,当飞机冲过桥梁时,硬被拉成了这种怪异的角度,与桥的结构缠在了一起。尾翼上的两个后端出口被封住了。机翼在与地面撞击时折断了,而断掉的机翼变成一团扭曲的金属,正好挡住机翼位置的两个出口。只剩下两个靠近机头的前方出口。因为飞机着地的角度,以致其中的一个现在高举在空中,离地太远——应该说离河面太远——无法当作安全的出口,尤其是对老年人及儿童更是如此。逃生滑槽无法从飞机上伸至水面。那只剩下唯一一个可用的出口了。机头左侧的出口实际上是在河里面,但这扇门也有一个大问题:它在河底泥沙里,只能开启6英寸宽。河底被暴风雨搅得一塌糊涂,阻碍了门的开启,也阻碍了乘客和机员的逃生。那恳求的声音是对的,他们被困住了。8104号班机扭曲的残骸里面一片狼藉。乘客们像麦片盒里的麦片似的被摇晃和丢弃得散落四处。除了安在飞机较低位置的细长微弱的地板灯外,灯光系统都出了故障。机舱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机身扭曲着,想沿着走道行走变得非常困难。飞机的一端浸在河里,另一端则几乎朝天。每位乘客都因为撞击而受到了严重的震荡及擦伤。虽然老天垂怜,没人死亡,但许多伤者的伤势严重。恐惧混杂着痛苦,紧紧抓住了这群受困的生还者,主舱内一片哀嚎与呻吟,还有受惊婴儿尖锐的哭声。现在他们已落地,燃油从碎裂的机尾涌出,起火燃烧的危险已是事实,而这54个人必须在起火燃烧之前离开飞机。但出口都被封死了,没有一个可以使用。这里可能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处。多可悲的讽刺,从一架撞毁的飞机上得以幸存、但几分钟后却在恐惧中死亡。空中服务员苏莉丝手持电筒爬向机翼位置。她检查了出口,发现被堵死,所以慢慢地沿着倾斜得很危险的走道,走向机头部分。她的睑上满是血污与擦伤,制服也被撕破。她的身体遭到撞击,使她有种被帮派分子痛殴一顿的感觉。但她知道必须尽快把乘客弄出飞机。她使尽全力去推唯一一扇未受损的安全门。这扇门是向外开启的。起初它抗拒苏莉丝的努力,但她用肩顶住门的推把,在持续不断的奋斗下,它终于让步了。安全门终于被打开,但只开启了6英寸宽。门直接在河水里开启,淤泥挡住了门。河水涌入机舱淹没了苏莉丝的脚踝。她必须用更大的力去推开那些潮湿沉重的淤泥。那需要远远大过苏莉丝的力量才行。“有谁来帮帮忙!”她叫喊着。“我们必须把这扇门打开!”这时机尾忽然发出一阵可诅咒的嘶嘶声响,并飘来一阵无庸置疑的燃料油气味。“着火了!”一个十分惶恐的声音喊道。立时在机舱内发出一片呼天抢地的尖叫。苏莉丝提高嗓门,这样才能压过喧嚷。“大家保持冷静!请大家保持冷静。只要我们保持冷静就会没事的。我需要几个人来帮忙打开门。”她大声疾呼。这年轻女人的声音中,仍带着些微的颤抖。火与烟会在几分钟内让他们全部送命。苏莉丝用手电筒照射着黑暗的机舱,找寻自告奋勇的人。另一位空中服务员莫福瑞现在已无法给她援助,她看见她仰躺在靠近厨房的地板上,但不知道她是受伤还是死亡。电筒光照在每张惊惧的脸孔上,有的是呻吟中的男女,有的是寂然不动的躯体。那是一幅非常悲惨,且令人作呕的景象。“帮助你周围的人,拜托!”苏莉丝劝导大家说。“请大家相互协助。”有几个人应苏莉丝的要求站了起来,沿着倾斜的走道慢慢滑下,去帮苏莉丝开门。葛吉儿是志愿者当中的一个。但正当他们缓慢前行之际,他们身体的重量突然使727型飞机的机身剧烈倾斜。角度更大了,机身左侧下沉得更厉害了。每个人都恐惧得大叫,争相涌向唯一的安全门。这群受惊吓的男女绝望地努力想逃离这架坟墓似的飞机。受到剧烈摆动的影响,头顶上一些行李厢的门被震荡开来,手提行李像弹矢般纷纷落下。一个行李袋重重地敲在吉儿的头上,把她撞回坐椅。她笨拙地摔进坐椅,一半身体露在外面,腿嵌进了椅子底下。在这同时,一位被抛起的乘客正好摔在她身上,大部分的重量都玉在她那弯曲的手臂上。一阵今人晕眩的碎裂声,吉儿的手臂像根火柴棒似的折断了。那阵突如其来的极端痛苦,像是当胸一击,使吉儿肺里的空气被挤了出来,令她大声喊叫起来。她感到眼前一黑,濒临昏迷。“我现在不能昏迷,”她倔强地告诉自己,这时她眼前出现了一层痛苦的红云。“我必须离开此地。”那摔在她身上的乘客己离开吉儿,沿着走道奋力地朝机头出口移去。她试着站起来,却发现她的腿被椅子的框架夹住,无法动弹。燃烧的机尾产生的浓烟飘进主舱,令人呼吸更加困难。每个人都忍着痛,争先恐后地跨过吉儿,往安全门挤去。虽然门还嵌在淤泥里,但它代表着生还的一线希望。人类强烈的求生本能替代了相互扶持合作。他们彼此推、挤、抓,超越那些落后的人。苏珊发现她与凯莉被挤散了。她听到女儿在前方呼叫她,但她挤不过去,因为其他的人不断地把她推开,以免挡住冲往机头的路。她注视着吉儿,后者眼中充满要求协助的恳求。但她必须找到她女儿。“我……我动不了……”吉儿的眼睛再度流露出恳求之情。“我被夹住了。”但就在苏珊准备将手伸给吉儿的关键时刻,凯莉在前舱的某处大声哭叫起来。这位年轻的母亲,除了她女儿之外,不再关心任何其他的人或事。她看都不看吉儿一眼,也竭力地向前挤去。吉儿终于昏迷过去。“有些人是天生的伟人,”莎翁在他的名剧《第十二夜》中如是说。“有些人是因成就而伟大,有些人则是伟大加诸其身。”潘柏尼当然不是天生伟大,而且他先天的本性、后天的教养也无法致使他有伟大的成就。那还剩下什么给他呢?勉为其难留给柏尼的是环境强行塞给他的伟大。命运真让他气愤,愚蠢飞机的迫降地点实在太多了,只有白痴才会选一座桥来迫降。但它就是卡在那边了。至于柏尼,他宁可待在任何地方,也不愿在这里。虽然如此,现在他还是站在这座他妈的桥上。因为他是唯一在那儿的人,所以他似乎是被挑选出来的。甚至连柏尼这种自私鬼,也不能抛弃这群受困在飞机里的乘客扬长而去。他真心希望能这样做,但他的内心并没这么想。这是怯懦,他性格上的瑕疵。他决定像个温情主义的傻瓜一样,开始行动。他们要利用他,而他要让他们逃出来的原因,仅仅是他们被困在坠毁的飞机中。所以他小心缓慢地开始从陡峭多草的河堤往下爬。他憎恨这每一秒的时间。草地因为大雨而非常的潮湿滑溜,柏尼的鞋底不断地打着滑,随时都会有摔下河去的危险。他使尽浑身的力气才能保持站立。柏尼的健康情形并不十分好,但他瘦削而有力对一个穿了衣服才只有130磅的人来说,他是出人意表地强壮。他一英寸一英寸地朝着飞机和河流走下去,雨打在他的脸上,水珠流入眼中,但柏尼只是甩甩头恢复视线而已。这算什么嘛,他已经全身湿得像条水老鼠了,那他涉水入河还能湿到哪去?从扭曲的机身里传来阵阵求救的呼喊。柏尼不耐烦地皱着眉头。他妈的驴蛋,他们难道不知道我正要过来?他们就不能镇静一点?他尽快地朝前移动着,毕竟他不是什么英雄。“在那儿等着,在那儿等一会儿呀!”他怒气冲冲地回答道。他们以为他是谁啊,超人?他又不会飞。为了避免摔在草地上,他的大腿骨和小腿肌已是疼痛不堪,而这些败类还拚命催他,真是神经!“我来了,再等一会儿好不好?”他牢骚满腹地说。在他身后残存的桥面上,一团橘色火焰的光亮火球从机尾冒出来,很快地朝着机身移动。柏尼两眼盯着他底下的河水,慢慢走下河堤,无心理会那团火焰。现在火势已开始迅速蔓延开来。最可怕的是浓烟与火焰的威胁,但事实上火还很远,远得很。整架飞机弥漫着一片恐慌。原先在众人猛朝前挤时,有几个怕被人挤死而退到后面来的人,这时也像一阵恐怖的浪潮般一拥而上,对他们前面的人连推带挤。因为机身倾斜角度的关系,没有人能直立起来。他们侧身爬行,直到一群人都围聚在安全门处。白氏夫妇首先到达了安全门,白先生正与苏莉丝并肩在推它。只有少数几个乘客还留在后面。吉儿是被卡在座位下了,还有一些昏迷不醒的,例如伤势很重的空中服务员莫福瑞和傅先生。对他们而言,被火烧死的危险是近在眼前而且异常恐怖的事。“爸爸!爸爸!爸爸,醒一醒!”傅瑞基朝着他父亲的耳朵大声叫着,并摇晃着他的肩膀,但傅先生一动也不动。他昏过去了——也许已经死了。这孩子发狂似的跑去搬救兵。他在飞机地板上移动,瘦小的身躯在庞大缓慢的人潮中涌向前门。在那里,那位好心的空中小姐一定会帮他的。“保持冷静,大家保持冷静!”苏莉丝几乎是在哀求,但一点用也没有。当浓烟从机尾向前飘来、炽热的火焰使舱内的温度愈来愈高时,这群男女的恐惧感更加强烈了。几位乘客用力顶住门,使尽吃奶的力气去推它。不幸得很,那门牢牢地卡在河底的泥沙中,必须有人从外面找一些合适而且能够承受压力的机械或工具将门顶起才能打开。在里面所做的一切努力只会让门的下缘更陷入淤泥中。正在推那扇门的乘客之一,白先生从6英寸宽的门缝望出去,觉得看见了一个人影在河堤上运动着,离此不过10或12码之远。“有人来了!”他喊着。那人就是潘柏尼,正及时赶到,去迎接和应验他的命运。9柏尼终于找到了一个立足点。他站在桥下屏住气注视着第104号班机的残骸,但并不怎么热心,甚至有些垂头丧气。通常是绿草如茵且景色怡人的河边,因为这场雨如今已是一片泥泞。这条河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真是蠢到家了,他第10次这样骂自己,我该留在家看电视的。接着他想起他已经没有电视了,它现在是温瑟摩的财产了。他辛酸地深吸口气认命了,今晚每件事都跟他作对。柏尼心中最惦念的,是他那双昂贵的有穗子的真皮皮鞋。这是他好不容易才拥有的既好又耐用的东西,他可不想糟蹋它们。脱下鞋拿在手上,他伫立四望,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放置它们,但似乎没有合适的地方。他倒不期望会有鞋楦,但只要有一小块干地就很好了。就在此时,从727飞机传来的惊恐呼叫声愈来愈大,机尾的火势开始蔓烧,爆炸的危险将成为残酷的事实。“嘿!救救我们!请救救我们!”“等一下,兄弟!”柏尼咆哮着说。“我这儿有双百来块钱的鞋子呢!”从这一件事你就可以了解柏尼,他总是以自己为第一的。他最后总算找到一块还说得过去的草地,很勉强地将那双宝贝鞋子小心翼翼地并排放好,然后一脸嫌恶的表情,谨慎地踩入水中。当河水淹到脚踝时,他打了个冷颤。他慢慢地向深处移动,并费力地涉至坠落的飞机旁。到达727飞机后,柏尼循着乘客们急促不断的呼救声,沿着机身朝机头走去。河水不很深,但水流很急,且因雨水而涨高了。柏尼两脚被水冲得站立不稳,失去平衡,朝前一跤摔下去,脸朝下地栽进混浊的河水中。“我的天!”他不断吐掉嘴里的污泥,蹒跚地爬起,像条浑身湿透的狗一样,抖落身上的水。他全身泥泞,尤其是脸和手上。他奋力抵抗着河底急速的暗流,两脚陷入了乳滑的泥泞里,只能慢慢移动。河水冲击着他的腿,直到他抵达安全门前。柏尼立即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机身落地的陡峭角度迫使逃生门陷入泥里,怎么也打不开。他将手插入狭缝开始往外拉。在门的另一边,白先生也正推着这扇固执的逃生门。他透过细缝看着这个泥人。“救命啊,拜托,我们出不去了!”柏尼用力拉,白先生则使劲地推,但一点动静也没有。“不,你必须推它,不是拉它王”白先生喊道。“用力推!”“你以为我在干吗?”潘柏尼吼着回应,但不久他便发现乘客是对的。他们彼此面对面地工作着。柏尼把自己挤进6英寸宽的门缝,闷哼着使劲地推。当乘客在里面推的时候,柏尼就开始从外面朝同一方向推。他赤裸的脚深陷在泥里,肩顶着门,用力推着。“推!’白先生催他。“你要用力!”柏尼皱着眉,但他满脸泥浆,既看不出五官,也看不出表情。“你以为我在做啥?”他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抱怨着。他将两腿稍稍分开,以便在湍急的河水中站得更稳。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又开始推。这次门动了动,多开启了只不过2英寸宽,还不足以让任何人出来,但确确实实是往外开动了!“再来一次!”白先生激动地大喊。“用力一点,再用力推!”“我正在推呀!”柏尼气喘如牛地说。他的手指僵硬酸痛,肩膀因不适应这种运动而疼痛不已。他的长裤湿透了,两腿有些发麻。雨水将他额上的泥浆冲入眼中,使他看不清任何东西。“再一次!用力点!快啊!”“我正……在推……老兄。”“用力点!”白先生催促着。这是出去的唯一机会。柏尼咬紧牙关,又用力地推了一次。“我……正在推……驴蛋!”这时,舱内更多的乘客聚集在门的周围,看着那通往外界的窄缝,一英寸又一英寸地在每次的推撞中逐渐扩大。他们注视着,心都快跳到口中来了。因为如果他们能逃出,那现在每一刻都是非常急迫的。浓烟如巨浪般正涌向主舱。“有个家伙正在开门,他正在开!”有些人大叫起来,更多的乘客不顾一切地爬过坐椅,来到这唯一的出口。葛吉儿仍被困在她的座位下。腿被紧紧夹住。她那折断的手臂痛得让她快昏过去了,神智飘浮在半昏迷半清醒之间。对她而言,似乎已过了好几小时,但事实上才过了几分钟而已。她周围104号班机上的乘客,都推挤着在往前走。每个人都在忙着推开别人,没人理会她。刺鼻的浓烟进入肺中,使她咳嗽不已。她正面临的是吸入浓烟、窒息死亡的危险。“拜托!”她向每一个人哀求。只要能救她,任何一个都成。但没有人伫立予以倾听或关心,救自己才是第一要事。现在几乎所有的旅客都推挤在安全门的后面,只有吉儿被孤独地留在727机尾。柏尼朝舱门猛烈地推撞了一下,这激烈的动作使他的身体从头到脚都向前倾去,然后失去平衡,又一次脸朝下地一头栽入河中,吞了不少烂泥和河水。他站起来,又吐泥沙又吸气。脸上的泥浆更多了。可是他也完成了任务。出口的门现在开启了,虽然不宽,但足可让一个大人蠕动着挤出来。第一个跑出来的旅客是白先生,他一直是最靠近出口的,等待的就是此刻。他后面跟着的是白太太,由她丈夫从窄门里拉了出来。他们一出来就涉水朝河堤跑去,赶紧离开这架燃烧中的飞机。他俩没有一人回头看看是否还有其他人获救,如果他们回头,就会看见整个机尾部分已全部起火燃烧。火焰开始沿着机身,向机头部分蔓延。苏莉丝,这位坚强、勇敢且满腔责任感的空中服务员拿着手电筒站在门边上,引导人们通过。如果他们鱼贯而行就会比较安全,但一种出自本能的慌恐所形成的波涛却难以控制。乘客们相互推挤,如果苏莉丝不在那里,毫无疑问有些人会被践踏而死的。“各位,拜托,一次一个。拜托,一次一个。你们一旦到达外面,立即尽可能远离飞机。如果你们看见有人需要帮助——”但这些话犹如耳旁风,乘客们只顾着自己逃生。苏莉丝发觉有人在她裙子上扯了一下,低头一看,是小傅瑞基在拉她的裙子。他的脸皱成一团,被泪水弄得脏兮兮。“拜托,小姐,我父亲没法儿动,他动不了了,”小男孩哭着恳求道。苏莉丝抓住他的身体把他推到门外的安全处。“我们会尽力帮助他,”她向瑞基保证。“你在外头等,尽可能离飞机远一点。”她折回去,看看傅先生在哪里。她正在寻找的时候,受了伤而满身血污但仍然活着的正副驾驶蹒跚地从驾驶舱中走了出来。小瑞基和他情况危急的父亲立刻被苏莉丝抛诸脑后。她急着协助她的同事走出727飞机。两人相互扶持着,一跛一拐地走向河堤。机长回首看了一眼从机尾蔓烧开来的火势。不消多久,整架喷气式客机就会被轰到半天空。远处警笛的鸣叫声逐渐靠近。得到救护的旅客四处逃散,但一个全身沾满泥浆、认不出面孔来的小个子仍在后面悠哉游哉,显然在寻找什么东西。“别停,快跑!”机长催着他。“你得替我找回新鞋,老兄,”潘柏尼要求道。它们一定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他记得很清楚——“先生,拜托,先生,先生,我父亲动不了了!”一个稚嫩、清晰却又带哭腔的声音从柏尼的肘边传来。他低头一看,一个大约10岁大的男孩正满怀期望地看着他,小脸上充满痛苦的请求。“你父亲?”柏尼四下张望,看能不能找到这人,但这孩子指着727飞机。“在那里面?’柏尼摇摇头。进里面去?进到一架燃烧的飞机里面?门儿都没有。“听着,孩子,警察马上就会来了……还有消防队。他们……呃……他们有全套装备来做这种事……他们是……呃……专家。”但警笛仍很遥远,而这人就在这里。瑞基把柏尼当成他唯一的希望,当成他的救主。他的小手抓着柏尼湿透的裤子。“拜托你,先生!”他哀求着。“求求你,飞机已经着火了,他不能动。”潘柏尼看着傅瑞基的脸。一张稚气的脸充满忧伤和恐惧,也充满了希望、信心和期待。就在那瞬息的注视中,有些极为重要且无法解释的事发生了。时光暂时停留,变得毫无意义。潘柏尼的眼睛,在他一生之中第一次睁开了。柏尼看见了什么?他是否看见了他自己孩子的脸庞,那个柏尼经常让他失望,而他仍对柏尼信心不减的孩子?抑或他看到了自己是如何愚蠢地虚掷仅有的一生?也许他看出这是他另一次的机会?还是他已脱离无知的懵懂,启发了他内心一种前所未知的需要?或者他仅仅只是对这孩子的请求所作出反应——因为它触及了柏尼长久以来埋藏心底的隐衷?你我将无法得知,甚至柏尼自己也没有答案。因为在那停留的时光里,柏尼只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就屈服了。他那瘦小的身体,臣服在命运之神的手下,终于接受了40年来命运之神准备加诸他瘦削肩膀上的英雄形象。“他在哪儿?”他问道,又跳下河中。“在里面,他在飞机里面——”“我知道他在飞机里面,哪个方向?他叫什么名字?”靠近坠毁的飞机时,他听到这男孩在他身后叫着:“姓傅!我爸爸姓傅!”吉拉德曾写过:“英雄是应众人之要求而创造出来的,有时会材料不足。”问题是与其找到这些不足的材料花去时间还不如去创造一个潘柏尼。苏莉丝仍坚守着岗位,站在安全门的门口,继续协助乘客逃生。当这个全身泥泞的小个子突然出现的时候,苏莉丝根本就认不出他是谁。就算是他妈,恐怕也认不出他来。他来到瓶颈似的门口,用肩顶开其他的乘客,往机舱里冲。“先生,你不能回到里面去!”苏莉丝抗议着说。“先生,你挡着其他旅客了!不,先生,等等!”但那瘦小的身材在她面前一晃而过,进了燃烧中的飞机,进了人人想办法逃出的地方。飞机残骸内笼罩着厚而刺鼻的浓烟,仅几秒钟的时间,柏尼就开始咳嗽,并感到窒息。这里还黑暗无比,简直他妈的伸手不见五指。傅先生在什么鬼地方?这727是个他妈的大家伙,他现在亟需一支手电筒。在那里——就像是由天使的手放置的一样,一支手电筒赫然呈现在飞机地板上。柏尼趋前抓住它。“我的天!”他惊叫一声,手电筒掉落地面。原来那手电筒的确有一只手握着,但不是天使的那一只。那是一只满是血污的手。柏尼倍加小心地弯下腰,再次把它拾起扭亮,照着那具躯体。她扭曲着躺在厨房隔板旁的地板上,呈半昏迷状态。那躯体在呻吟,她还活着。柏尼犹豫了。这家伙穿了一身空中服务员的制服,显然不是傅先生。柏尼只负责救傅先生,那是跟一个小朋友说好了的。但他不能让这家伙躺在那里而径自离去。他开始用力将血流不止的莫福瑞拖过地板,朝出口移去。“嘿,你们谁来帮忙拉她?谁来帮帮这个家伙?他妈的!”他大声喊着。终于有几个靠近门边的人注意到了,一位乘客由苏莉丝协助着将莫福瑞安全地送到了飞机外面。苏莉丝指示说:“请带她远离飞机,帮帮她。”然后她回过头,看到那个泥人似的小个子一面咳嗽,一面跑回机舱里去了。什么样的疯子会做这种事?从安全的地方跑进那么危险的地方?很奇怪的是,苏莉丝就没想到“英雄”这个词,起码这段时间没想到。下一批离机的乘客是一对母女。苏珊用手臂搂抱着呜咽哭泣的凯莉。在门口,那母亲犹豫一番,然后折了回来,告诉苏莉丝:“在后面有个女人——”她停下来咳嗽着,因为浓烟进入了肺里。“她被卡住了。”“尽可能远离飞机,”苏莉丝指示说。除了那些能自行安全逃出的旅客之外,她几乎没时间去想任何人了。至于其他的……上帝帮助他们是唯一现实的期望。飞机残骸很陡峭地倾斜着,要爬上机尾相当困难,就像攀爬石壁而没有支撑点似的。机舱这部分的烟最浓,因为比较靠近焚烧中的尾翼。狗屎!他搞不清楚自己在这里搞什么鬼,像个蠢蛋似的,在这里诅咒、窒息。就因为他曾答应那小男孩,他一定会救他爸爸;而他似乎不会自毁诺言,即使柏尼在他悲惨的35年岁月里从未说过实话,或信守过任何承诺。不信你去算。“傅先生!嘿,傅先生!”他呼叫着,“傅先生,你在什么鬼地方?嘿,老兄,你在哪儿?他妈的!”柏尼将手电筒的灯朝前照,光束在椅子上搜寻着。但烟实在太浓,像在地狱里似的,灯光透不过去,眼睛也很难看得清楚。即使如此,柏尼还是可以看到座位都是空的。没人在那儿。他想扔了手电筒就跑,赶紧离开这一塌糊涂的地方。但固执的决心,以及对一个和他儿子同年纪的孩子的承诺,使得柏尼勇往直前。“傅先生,嘿,傅先生,你出声呀,好不好?”浓烟灌进了他的嘴、他的喉,还有他的肺里。他弯腰咳嗽两次。“嘿,傅先生,别像个傻蛋!”没有任何回音。柏尼转动手电筒朝四周照射着。忽然他听到一声呻吟。他试探地举步向前,结果摔了一跤。他踩在某人身体上了!傅先生,感谢上帝,现在他俩可以一起离开这鬼地方了,而柏尼又可以好好过日子了。但那不是傅先生。柏尼踩到的是个女人,那是葛吉儿。“狗屎!”柏尼气炸了。在这种情况下,这是可以谅解的反应。他可没答应这笔买卖。这里还有其他人被困,可是他来这里只为了找傅先生,好让那男孩不再哭哭啼啼。可是他现在又被某人给拉住了,他妈的!这不公平!这女人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她在呻吟,而且呈半昏迷状态。听到柏尼的声音,吉儿睁开了眼睛。眼皮跳动着,她奋力将它们张开。因为有人与她在一起了。有一道微弱的电筒光束,还有一张脸——吉儿眨眨眼。那张脸几乎看不清,它没五官,为什么?在痛苦的迷蒙以及舱内浓烟造成的昏暗中,吉儿无法辨清那是河里的淤泥覆盖了那人的五官。他的脸是一种神秘会飘移的错觉。但一个男人长得什么样子倒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有另外一个人来救她了。“我的腿被夹住了。”她虚弱地说。柏尼拿手电筒照了一下她的腿。电筒光下,他看到了她的皮包,掉在她的头旁,而她正好看不到。那是一个很值钱的皮包。没人注意,很诱惑人。对柏尼这种小偷来说,那是最美妙的目标。经过一番内心的争斗,他将手电筒光束再照回吉儿的腿上。这女人说得没错,她的小腿紧夹在两张椅子中间,就算她用两只手也很难脱出,何况柏尼看见她右臂举起时的不自然角度。它断了。“你能不能……能不能把我弄出去?”吉儿害怕地说。“当然,我想应该可以。”柏尼心不在焉地答道。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皮包上。别苛责柏尼,也别立刻对他期望过高,他也正在救人,这还不够吗?如果他挡住吉儿的视线,假装换个角度检查她的腿,然后悄悄地将皮包拉过来,塞在他衣服下面的裤腰带内,实在也不应该有人说不可以。别太贪心了,一次做好一件事就很多了吧,拜托!皮包已妥善塞好,柏尼将注意力再转回到腿上。他将手电筒放在地板上,然后腾出两只手来。因为用力他吸了许多烟因而咳嗽不已。因为腿夹在了两张椅子中间,他必须用相当大的力气,试着把这条腿拉出来。吉儿闭上眼,呻吟着。当她再睁开眼时,看见一个人俯身在她上面。他的脸离她很近,电筒的光束照在他的脸上显得很怪诞。那张脸像是没有五官的面具,黑暗而不可辨识。那真是一张脸,还只是影像而已?抑或是幻觉?难道是疼痛让她看花了眼?她又发出呻吟,紧咬下唇,像头老虎在挣扎脱困。“好了,小姐,你自己也得努力点。”柏尼埋怨道,“我正好不是他妈的健美先生。”他嘀咕着,把吉儿的腿拉了出来,然后把她挪移到椅子以外。葛吉儿发出一声低泣,然后又陷入昏迷。1O苏莉丝帮忙把最后一个受了伤、几乎无力走到门边的乘客带到紧急逃生门外。“尽快远离飞机,它可能会爆炸的。”这句话她似乎已经说了上千次。她四下寻找着乘客,但后面已经没人,只剩她一个了。莉丝倚在门上,微颤着深吸一口气,喉咙和胸口因吸进的烟而灼痛。所有的疲伤和割伤都开始抽痛,她的全身在痛楚与麻木中撕扯着。她绝望地试着算清楚已经逃出去的人数,试着想清楚是不是每个人都算到了。驾驶、副驾驶和其他机上服务人员都安全地出去了。她很确定所有的幼儿和他们的母亲都已下机,其余至少有45人也由紧急逃生门出去了。所以还剩下几个呢?她算不清楚了。莉丝用手电筒照向机舱后半部,只见漆黑一片。混乱之中,她忘了瑞基拜托她去找傅先生,忘了苏珊来报告说有个女人被困在后半部的一个坐椅下,忘了有一个矮小、疯了的男人在机舱内乱跑。这架727随时都可能爆炸,火焰正在往前蔓延,逐渐逼近机翼的油箱。我该出去了,莉丝想道,赶紧逃开这个死亡陷阱救我自己要紧,然而某种……直觉——或许是有事未完成的感觉吧——使她没就这么走出去。突然间,一个陌生的身影自烟雾与黑暗中咳嗽着出现。他正是那个无名的矮小男人。就像只搬运着过重的面包屑的蚂蚁一般,他肩上正扛着一个女人瘫软的身躯。莉丝惊异地看着她将水难忘怀的这一幕,真正的英雄行为,全身不禁一阵寒颤。“帮个忙吧,蜜糖?”神秘人一边咳一边抱怨道。他们合力把半昏迷的葛吉儿推向等在门外的消防员邓艾里的臂弯。救援终于抵达了。那真像是一幕灾难电影中的场景,只不过更加混乱。为数众多的救护车已离开河岸,将伤员送至附近的医院。更多的救护车抵达,急救人员抬出担架。其他流着血、但还能走的乘客均在警察与救护小组的照顾之下。一部救护车被用来充作医护站,为那些尚未被送往医院的人提供急救的设备与服务。氧气罩、绷带、各种药剂随处可见,急救人员匆匆来去。几架直升机在爆炸范围外的上空盘旋,往下投射应急探照灯照亮现场。一群救火员正在架设他们那些尺寸与亮度都和好莱坞的摄影灯相仿的工作灯。州警在远离那架727飞机的地上画出一道安全线,将人们带到线外。此起彼落的无线电通话声宛如一群野鸭在谈天。尖鸣不断的警笛声宣告着更多的警察、消防车、救护车的到来。这是一次规模庞大的灾难救助。各大媒体的记者与摄影师如潮水般涌至。消防大队是所有救援行动的主导者,大队长正在下达各项命令。“把那垃圾移开免得挡路!”一位消防队长喊道。三个队员合力把柏尼的丰田车拖离燃烧中的机尾,将泡沫灭火器对准火焰。“叫那些人退后!快!”队长嚷道。所有还能走的乘客开始退到安全距离外。只有傅瑞基停下脚步,转身惊恐地瞪着飞机。他父亲还被困在那里面的某处,那些人正喊着只要火烧到油箱,飞机随时就会爆炸。那个人——不论他是谁——来不及救他出来了。痛苦的泪水盈满男孩的双眼,沿着双颊流下。然后,一只男人的手臂突然触及他的肩,瑞基抬起头来。“爸!噢!爸!”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傅先生——他是莉丝最后一个协助下机的乘客——用力抱住男孩,快乐得也泪流满面。“儿子!感谢上帝!我找不到你,真怕……真是害怕极了。”负责人员安全的警官将他们俩推至安全线外。又兴奋又疲惫的瑞基已完全忘了那个进飞机去救他父亲的那个矮小男人。“还有你,小姐!”姓邓的消防队员对莉丝说道,救护人员正将吉儿抬上担架。“你得快点离开!飞机就要爆炸了!”但莉丝还不打算离开。“我想我大概是数乱了……我想每个人都出来了……先生,你看那里面还有其他人吗?”她转身等柏尼回答,又骇然明白了他不在那里,他又回烟雾弥漫的后半部机舱去了。她可以听到他带有鼻音的嗓音正又呛又咳地喊着傅先生。“嘿,姓傅的!开口说话吧,该死!”这愈来愈荒谬了,柏尼想道,或许那家伙死了。是啊,一定是这样,而潘柏尼先生也该出去啦。烟是一回事,火又完全是另一回事。柏尼紧张地瞥见了明亮的橘色火舌,首次明白自己的处境不仅只是不适,还有生命的危险。快点挪屁股,他告诉他自己,转身离开这儿。“这儿!在这儿!救救我,拜托!”这个声音微弱而且不时地咳着,但那是个男人的声音。哈,找到你了,姓傅的!柏尼把手电筒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你到底在哪儿,老兄?”“在这边!”那声音边咳边喊道,“我的腿断了,我需要帮助。”柏尼往前走了几步,那男人进入他的视线中。只见他匍匐在地上爬行着,那条无用的腿拖在后面。柏尼走上前,自那人的腋下撑起他来拉着走,突然又想起自己最好先弄清楚。“你姓傅,对吧?”“我姓施。”那人在呻吟之间喘息道。“你不姓傅?噢,狗屎!”柏尼突如其来地丢下他,这个姓施的可不是说好的那一个。说好的是姓傅的,他只同意救姓傅的。而且那孩子等的也是姓傅的。他的进度已经慢了,都是那个空姐和那个女人。这里头已热得不容柏尼再浪费任何时间,他可不想为姓傅的以外的其他人冒险。“拜托救救我,”那个人举起双手乞求道,“我姓施。”潘柏尼摇摇头。姓施的不行,他才不愿为姓施的冒生命危险哩。或许姓傅的就在这附近某处。他用手电筒照向机尾,但除了火和烟什么也没瞧见。“我在找姓傅的。”他顽固地说道,“喂,老傅!”手电筒灯光突然熄灭,舱内顿时一片漆黑。“狗屎!”柏尼气恼地诅咒一声,将手电筒掼在一个座位上。没一件事是对劲的。“别丢下我!请别丢下我啊!”受了伤的男人哀求道。柏尼叹息一声。“好吧,好吧。”他认命地喃喃自语道,脑中浮现的不是“英雄”这个字眼,而是“蠢蛋”和“呆瓜”。此时此刻,柏尼倒很乐意承认自己正是其中之一。他再度自姓施的腋下撑起他往前拖,不大温柔却尽可能地迅速——那人痛得哇哇叫个不停。“喂,老施,别做孬种行不行?”柏尼念念有词。“我什么狗屁也看不到啦。”邓消防员穿着庞大的防火服装,挤不进窄小的飞机逃生口。他站在门口朝里头对苏莉丝吼叫着。“你得赶紧出来,小姐。现在,这玩意儿就要爆炸啦!”莉丝不情愿地离开机舱,挤出门口,转头再看最后一眼时,看到了一个挣扎着前进的模糊身影,知道那一定是那个疯狂的小个子。“等等!”她对邓艾里喊道,“还有一个——”“现在离开!”消防队员抓着莉丝离开727飞机。“快呀!”他们并肩涉过河上了岸。“嘿!来帮帮我呀!喂,你!穿兔宝宝装的那个!过来帮我抬这家伙呀!”邓艾里转过身,看见喷气式客机逃生口出现了一个浑身脏污的矮小家伙,沾满污泥和烟灰的脸无从辨认,正将一个受伤的乘客拖出窄小的舱口。穿着笨重防火装的消防队员又涉水折回727飞机。“我来帮他,老兄,你赶快离开。”他对柏尼说道,试着接过姓施的。但柏尼还不想走。他还在想姓傅的家伙,以及他对那孩子的承诺。对这件事,他有如着了魔一般。他不知道那父子是否团圆或都安全了,就他所知,他还得履行一个承诺:找到姓傅的。“我来背这家伙,你进去救还在里头的那个。”他对邓艾里说道。但消防队员已将姓施的扛在肩上——消防队员标准的方式。“快离开这里,伙计,飞机要爆炸了!”柏尼愕然张大嘴。他瞧瞧那人的一身装备,看上去这家伙像是准备与撒旦一搏似的。“你不打算进去?”他质问道,“那里面还有一个人呢!你还穿着天杀的防火装!”邓艾里笨拙地涉入河里,肩上的负担令他步履有些颠踬。“飞机快爆炸了,你这白痴!”他对柏尼吼道。消防队员激动的口气使柏尼终于听了进去。当一个身着防火装的家伙扯开嗓门骂你白痴时,大概就真的得重估事情的严重性了。柏尼回头看看飞机,看见愤怒的火焰正在吞噬机身。这时他才猛然想起大家说的一定是真的——这堆残骸“随时”就要爆炸了。他急忙跟在邓艾里身后涉水入河,马上便超越了扛着人的消防队员。突然明白自己正身处险境令他睁大了双眼。当邓艾里扛着伤者挣扎上岸时,柏尼已经在找他价值百元、宝贵的休闲鞋了。他趴在泥泞的草地上翻找着。橘红色的火光有助于找寻,可惜结果是一无所获。“快点哪,兄弟!”消防队员催促道。柏尼胜利地咕哝一声,举起一只鞋。只有一只,而且是湿淋淋而又沾满泥巴的一只。另一只一定就在这附近,他又开始地毯式搜寻。“快点,你这笨狗屎!”气急败坏的艾里吼道。这家伙真是他生平所见最蠢的蠢蛋了。“我弄丢我天杀的鞋了!”柏尼也大吼道。这太空人难道不晓得事有轻重吗?一个人总得穿鞋的,对吧?而且是两只,是一双的,得同时穿才成。光一只鞋有个屁用。它一定就在这附近。柏尼不理会四周的灯光、警笛、消防队和警察的吼叫,继续找他的另一只鞋。然后,就像太空中彗星的出现那般突如其来,中西航空公司的104班机爆炸了。爆炸声震耳欲聋,爆炸的威力撼动大地。潘柏尼被震得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在泥泞的河岸上。四周的夜色都被直冲天际的火焰照亮了,柏尼骇然坐在那儿。“老天爷!”他喘息不已,大睁的眼中满是恐惧。这真不是找鞋的好时机。柏尼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开始没命地跑离飞机,尽其所能,愈远愈好。他手中的一只鞋早被抛在脑后,它的兄弟不见了这码事也同样被遗忘了。他身后的727已经又要再度爆炸。它真的又爆炸了!而且威力比第一次大得多,就像颗超级彗星。那光芒真可比拟一颗小太阳,巨兽般的轰然巨响将永远留在听见它的人的耳中。一直跑着的潘柏尼回头瞥了己完全为大火吞没的飞机一眼。他停下脚步更仔细地看着它,那张覆满泥巴烟灰的脸是哀伤的。柏尼心情沉重,因为他没能遵守对一个男孩的承诺。在那活生生的炼狱内,有个男人被烧死了,一个柏尼应该救出来的人,傅爸爸。“抱歉了,伙计。”他大声地喃喃自语。“呵!好个壮观的死法!”身穿防水外套的年轻记者康克帝与葛吉儿的摄影师沙奇是现场的记者之一。这是个大新闻,是第一版及早间新闻的头条。他们已将转播车安置在河岸上方的路上,自该处一切尽收眼底。身穿陆军绿雨衣的沙奇没浪费半点时间地拍下了恐慌的乘客一一挤出狭窄的出口涉水过河、衣衫破烂、沾着血迹、脸上写满恐惧的模样。好个绝妙的画面。其他像一个制服残破的美丽空姐和身穿防火装的消防队员并肩跑离飞机也是好镜头。那消防队员肩上还扛着一个乘客。这简直太精彩了。好个英雄!好个录像带!沙奇兴奋得自言自语起来——一如往常。“盯紧火场。”他告诉自己,不停地调整焦距。“对了……对了……拉回来。到处都是火,找个背衬橘色火光的生还者……对了,对了……伟大的……大奖……年度最佳摄影师……快,沙奇,快!宝贝,看你的了!”吵闹声、火焰、喧腾不安的空气、灯光和打在脸上的冷雨令葛吉儿完全清醒过来。受伤的震惊退去后,她的大脑开始高速运作,突然间明白了发生的一切。她遇上了空难,她被其他的旅客之一救了出来,他们生还了。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新闻,她得继续追踪下去。她不能就这么无所事事地躺在担架上,任它白白溜走。她要下担架,两个急救人员按住她。“我没事,拜托,我没事!”吉儿抗议道,“我是记者。”她受伤的腿触及地面立刻一软。“噢!”“小姐,你不可能没事。”急救人员试着把她弄回担架上。但吉儿已下定决心,开始一路跛行走向忙乱的现场,扶着年轻的急救员作拐杖。“小姐,拜托,你断了一只手臂呢。”然而吉儿的手臂早已麻木,她根本没感觉。“痛的是我的腿。”她突然瞥见河岸上方第四频道的转播车,还有半掩在雨衣中的“神奇男孩”沙奇。他正在专心拍摄着镜头。“沙奇!在这边!沙奇!沙奇!”她喊道。听起来像是……不,不可能。沙奇看看四周寻找声音的来处,但先发现吉儿的却是克帝。他惊讶地挑起淡金色的眉毛,看着头发一团糟、脸蛋满布刮伤但双眼闪亮的她跛行而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两个急救人员抓住她,把她带回担架上。“老天爷!是葛吉儿!”康克帝诅咒一声。“吉儿,你在机上吗?”吉儿对着精神奕奕的竞争对手皱起眉头。“这是我的新闻,小康。”她宣称道,“我做的研究。”在第四频道的王牌记者也是幸存者之一的情况下,这条新闻益发有看头了。沙奇把摄影机扛在肩上,对准吉儿开始拍摄。两个急救人员已将她压回担架上,正将她推向救护车。“拜托,”其中一个试着要赶开这个记者。“她得送医院才成哪。”但吉儿还不准备放弃。“去找空中小姐,”她是在指示沙奇而非康克帝,“负责机门的那个。还有一个把我拖出来的乘客,采访他。然后到医院来,我会作个访问以及开场白与结语。要记得——”救护车的门砰的关上,截断了吉儿的指示,然后它载着吉儿绝尘而去。康克帝半气恼半钦佩地摇摇头。“好家伙,”他对沙奇说道,“不可思议!‘这是我的新闻,我做的研究’,不可思议!”他不安地咧嘴笑笑,挥不去那种今年度最大新闻不知怎地刚从他手上被夺走的感觉。摄影师正在换新底片。“你绝不会相信我刚才拍到了什么样的镜头。”他说道,回想起那个英勇的消防队员和他肩上扛的伤员。潘柏尼只穿着一只鞋,一高一低地走着。在大火、爆炸、救护车、新闻界和四散的生还者形成的混乱中,没人注意到这个矮小、浑身是泥、咳个不停的人。他经过康克帝、沙奇、邓艾里、乘客、记者、警察、消防人员身边,甚至没人多看他一眼。他走过傅先生和他儿子瑞基身边。如果男孩看见并认出了他,这可能就会是完全不同的故事了。但没人注意到柏尼,柏尼也没注意别人。命运在呵呵地笑,而我们也有了一直想要的故事。终于走到他停丰田车的桥上了,柏尼惊骇地僵立住了。他那该天杀的车不见了!桥上挤满了蚂蚁般的救火员,正忙着将泡沫灭火剂喷向燃烧中的残骸。而丰田车却不见踪影。“基督!”柏尼的声音是惊恐的尖叫。“我的车!我的车哪里去了?噢,不!噢,狗屎!”他大声呻吟着。“你哪儿受伤了,先生?”一个警察听见他的呻吟,走上前来同情地问道。一见穿制服的,潘柏尼开始浑身紧张起来。突然间,他所能想到的只是那个从乘客那儿偷来、此刻正不大安全地塞在他夹克下裤腰里的皮包。柏尼真怕这老兄会看见。“啊?受伤?什么伤?”他用手臂压在夹克上,盖住皮包的形状。那人误会了柏尼的动作,把手搁在他的手臂上。“我们到救护车那边去吧,先生。让医护人员替你检查一下。”柏尼紧张地退开。“嘿,我可不需要什么救护车,我只是在找我的车。它一定是烧掉了或什么的。”抵在他身上的皮包令他非常敏感,仿佛正在他身上烧出一个洞。这警察怎么会没看见它呢?但那穿制服的仁兄只是摇着头,心想这小个子八成是因为刚才那番惊险的遭遇而脑袋短路了。他一定是惊吓过度了。“你刚才不是在你的车里,先生,你刚才是在一架坠毁的飞机里。不过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们先去看医生——”他正要带柏尼走向医疗车,这时一脸焦急的苏珊跑上前来。“求求你,警察,拜托,我女儿极需治疗。”柏尼乘机挣脱这警察友善的掌握。在那人转身过去帮那女人时,柏尼把皮包再往裤腰里塞了塞,溜之大吉。他释然地呼出一口气,好险!真是好险!等等!柏尼抬起眼眨了眨,又看了一次。在桥下那边,覆着一层泡沫的可不是他宝贵的丰田吗?它看起来已不再像是一部车,而像是一个大号蛋乳饼。烟灰下的车身就和身上满是泥巴的柏尼一样难以辨认。现在他们可真是绝配了——潘柏尼和他的丰田车。柏尼不悦地蹒跚走向他的车,站在那儿心痛地看着它。你对别人好,他们却这么回报你。这种事太不合算了!他早该知道的。他叹息着抹下挡风玻璃上的一些灭火泡沫。“这玩意儿用在油漆的工作上一定棒透了。”他喃喃自语。这可真是糟透了的一晚,柏尼想道。他先是迷了路,继而差点撞上一架喷气式客机,然后掉进那条天杀的河搞得浑身是泥,衣服也毁了;接着他试着实现对一个孩子的承诺,把一个人弄出飞机却没做到;他答应了儿子去看电影,而现在他的车却盖在“泡沫毯”下,看来活像一块柠檬蛋糕。他累惨了,而且觉得毫无价值,因为他接受了一项任务却没完成它。潘柏尼完全不知所措,这些从未有过的感觉此刻正威胁着要吞噬他。他摇摇头,想甩掉这些念头。现在他得到他前妻的家,对她和乔伊解释他今晚的遭遇。事实上,连他自己也都难以相信呢。此时他人在这儿,浑身湿淋淋、脏兮兮、疼痛、咳嗽,除了那只女用皮包里可能有的好东西外,啥好处也没捞到。除此之外,对潘柏尼而言,这一晚是彻底、完全的失败。尤有甚之者,柏尼丢了一只他的宝贝鞋。11潘芙琳听到那辆丰田车刺耳地驶近,立刻大步冲到前门,气呼呼地将门打开甩到墙上。门前台阶上赫然站着她的前夫,终生的失败冠军,柏尼。只见他浑身湿透,面庞脏污,而且只穿着一只鞋。她甚至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他等了你三小时!”她吼骂道。柏尼瑟缩一下。乖乖,芙琳可真气疯了。而她听到他的理由或许会更气。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那理由荒谬,但他仍姑且一试。“芙琳,你不会相信的!真的太绝了!我来这里的——”“柏尼,我厌烦透顶你的鬼扯。”芙琳无趣地打断他。她的嘴角苦涩地下垂着。多可惜,因为她笑起来还相当漂亮。比前夫高上7英寸的芙琳有双灵活生动的灰眸、浓密的短发及绝佳的身材。当她微微一笑时,满室皆随之一亮。柏尼依稀记得这些,因为芙琳己很久没对他笑了。“芙琳,那不是我的错!”柏尼不自在地挪动身体。芙琳瞪他的样子,使他就算是实话也说不出口。他试图摆出严肃的表情,试图控制场面,其实他明白自己已失掉了战场。“我正要告诉你——”“从来都不是你的错,柏尼!”他的前妻驳斥他道。旧调重弹。“从来都不是!你毁了我的生活,现在又要毁乔伊的,但却从不负责!”柏尼从芙琳身侧窥伺屋内。“你的朋友,他在这儿?那个消防队员?”芙琳嗤之以鼻。“他接到紧急通知,真正的急事。”她若有所思地强调“真正的”三个字。他们俩都不知道的是,艾里是被调去处理104班机失事残骸去了。“你何不让我进去,免得吵到街坊?”柏尼软言相求。他快冻僵了,或许芙琳会请他喝杯咖啡。若是处理得当,他甚至能弄到一块三明治。但是除开食物,潘柏尼最想要的是找个人谈谈,将他今晚经历的疯狂事件说出来。或许那样能帮帮他,因为他仍不能完全理解整个事件。但若柏尼想要的是这个,他可是来错了地方。潘芙琳自他那里听到的谎言足够她受用两辈子的了。楼梯顶,早该上床的乔伊像只安静的小老鼠似地蹲坐在那里,注视着他父母演出的家庭闹剧。妈,让他进来,他无声地哀求道。芙琳态度蛮横地让柏尼进入起居室。她不懂他为什么坚持他那些愚蠢而令人难以置信的借口;幼儿园的小朋友都不会相信。她试图打断他,暗示他儿子今晚的失望,但他仍絮叨不休,甚至对她提高嗓门。“你听我说好吗?我想告诉你今晚发生的事——”“屡见不鲜!”芙琳大声吼道。他从没看过她如此生气,她的声音中甚至隐含愤怒的哭腔。“你搞砸了!而这一次你伤的是你儿子的心!他原本骄傲地等着他父亲带他去看电影,你却让他失望!就像你一直令所有的人失望一样!”她的头发似乎在愤怒地噼啪作响。柏尼瑟缩了一下。芙琳突然住口,用批评的眼光看着他,仿佛这才注意到他的外貌。“你怎么了,洗了泥巴浴?”“那就是我一直想解释的。”柏尼急欲说明,但芙琳不以为然的冷漠表情阻止了他。“好吧,我不说了。”他咕哝道。“就让我和乔伊谈谈,向他……道歉。”若是芙琳认为他将告诉儿子他那疯狂的迟到借口,他不认为她会让他见乔伊。潘芙琳双手抱胸挺立,很像中国古代戍守宫殿的巨大石雕门神,整个姿态写明了拒绝。“他上床了!你不可以吵醒他,逗他发疯,嗯?从动物园回来后,他想知道艾里是不是像你一样的‘战争英雄’;他想知道你杀了多少人。”“艾里?”柏尼忍不住流露出些许嘲讽。“那个他妈的英雄消防队员?”“害得我必须解释你喜欢……夸张的习惯。”芙琳斥责道。她没法告诉她儿子他的父亲说谎。“说明你其实只是在国内服役了两星期,而你杀过的人和军中的打字员同样多。”“是三星期,芙琳,”柏尼抗议道,“而且我没告诉他我杀过人。”他声音中的诚挚及悲伤令他的前妻不得不相信。“或许没有,”芙琳不情愿地妥协,“但你让他那么相信,而那一样糟糕。然后我必须解释流浪汉——”“流浪汉?”现在轮到柏尼不解了。流浪汉又怎么和他们扯上关系了?“不是所有人都有房子,不是所有人都玩股票,不是所有人都租个孩子在街上行乞。”芙琳翻翻白眼。“柏尼,他才10岁!看到什么事都印象深刻!”看起来她是不会让他见乔伊了,柏尼开始冒汗。谁知道判决前他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到他?此外,他想告诉乔伊今晚发生的事,和他的儿子分享今晚的混乱与危险。乔伊会听,乔伊会相信;他对他父亲有信心。此外,柏尼会指给他看他丢掉了一只鞋以资佐证。“我必须见他。很重要,芙琳。我有理由,非常重要的理由——”“明天打电话给他,柏尼。你的另一只鞋呢?算了,我不想知道。某个绝妙的冒险,是吗?一件真正疯狂的事。”躲在楼梯顶的乔伊泪水盈眶。他最恨母亲用那种方式说父亲,而他非常愿意听听他父亲迟到的理由,甚至可说是急切地想听。他确信不论如何,柏尼经历过的一定非常精彩。柏尼的感觉同样受到了伤害。芙琳不知道她嘲笑他的正是真实的情况。“我只是要给他一点忠告,使他有面对人生的准备。芙琳,你不会想让他太软弱吧。外面的世界凶恶得很,是个食人丛林。”这句开场白好得不容芙琳错过。她将门拉开。“回到你的食人丛林,柏尼。”她坚定地说,“再见。”门在他身后被用力甩上。柏尼叹口气,踱向他的车。和他前妻的这番冲突无异为这美妙的夜晚画下了完美的句号。打开驾驶座车门,他注意到那只窃来的皮包从客座座垫下突了出来。毫不夸张地说,他竟然把它全给忘了。他滑进驾驶座,抽出葛吉儿的皮包放在膝上,开始翻看里面的东西。他掏出的第一样东西是吉儿的奖座。柏尼不知道它是什么做的,但是看起来它或许值几文钱。他将奖座塞进口袋日后再研究。但是最引人注意的是那个皮夹,单是它柔软的皮料摸起来就知道它价值不菲,里面一定有钞票和信用卡。柏尼没有失望。皮夹里有厚厚的一叠百元钞票、几张50元钞票,及一些小额钞票。那些信用卡也很有用,多数是刚出炉的金卡。从他们急急将她送进医院的情况判断,她不大可能想到去挂失她的信用卡。嗯,这种信用卡像万加斯那种人一定会感兴趣。他必须再安排去夜影酒吧会一次面。但是首先,他还有件事要做。爬下车,他揿响芙琳家的门铃。芙琳听到电铃声顿时脸色一变。她很清楚这一定是她那无用的前夫;还可能是谁?“什么事?你想怎么样?”她冷若冰霜地质问。柏尼递出一张20元钞票。“芙琳,抱歉又来打扰。这是给乔伊的。是……他找到皮夹的奖金。当我……呃……送还那个皮夹时,我告诉那个人他必须送我的孩子一样东西作为诚实的奖励,这样他才会知道诚实会有好报。”他的视线和芙琳的相遇,而他看得出她对他所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而且他知道再争下去也说服不了她。他咬住嘴唇,声音又显示出他的落败。“你给他就是了,芙琳。”他将钞票塞进她手里,她用手指捏住。前门绝然地再次关上。唉,今天可说是一连串的灾难。他拼了老命救出一堆陌生人、丢了鞋、看不到孩子,还必须受芙琳的冷嘲热讽,而现在,仿佛那些都还不够似的,他的丰田车又选在这个节骨眼放弃了喘气。就在高速公路中央,这辆可恶的乌龟壳咳了两声竟然魂归西天去了。柏尼用力将车推到路肩。它会瘫在那里直到知更鸟在此做窝,或是州警将它当废物吊走。天色已晚,而柏尼必须于明天一大早赶到甘氏地毯清洁公司。芙琳的家远在几英里之外,而他现在也不能回头了。他想他大概必须搭便车回城了。话又说回来,谁会停下自己干净的好车搭载一位只穿着一只鞋子、满身污泥的流浪汉呢?做梦!但是,柏尼仍站在路边竖起他的大拇指。深夜时分竟有这么多车经过着实令人惊讶。但它们确实只是“经过”而已。16轮大卡车没有停;吉普车没有停;载着熟睡孩童的旅行车没有停;甚至一辆坐满修女的凯迪拉克也没有停。潘柏尼站在高速公路路边,竖着大拇指,吃尽它们的灰尘。一晃几小时过去了,寒气如影随行。这是一场噩梦。雨终于停了,柏尼湿答答的衣服开始变干,但他却觉得更冷了。终于这恐怖的一夜就要结束,东方出现11月寒冬的第一抹粉红曙光,而一辆车停下来搭载了柏尼。不过我们必须重新界定“汽车”的定义。没错,这个机器曾经是辆汽车。1973年它刚从福特生产线出炉时,是辆实用的旅行车;绿色烤漆鲜明亮丽,两个车灯高如灯塔。它号称有着舒适的椅垫、平整的保险杠、光亮的玻璃,后座不会堆满垃圾,行李厢不会腐蚀。它有弹簧、煞车及滑顺的引擎。现在那些东西都没了。现在它能吹嘘的只是凹痕、铁锈及用绳子绑在车顶的几箱破烂。现在它是一个可怜人的代步工具,无住屋者的家。现在它属于巴强恩。别再计较车的外型,总之它停下来了,不是吗?一个流浪汉停下来搭载另一个流浪汉,公路上的友谊法则。潘柏尼疲倦地爬上车。他要垮下了,全身每条肌肉都在疼痛。弹簧伸出破烂的椅垫,刺着柏尼的肩和背,但那又怎么样?他们在前进,不是吗?混在清晨入城的车阵中,他们缓缓向前推移。自那架飞机坠毁后头一回,柏尼有了一位逃不掉的听众。他渴望告诉别人他的故事。如今,虽然疲困得半死,他的眼睛却热切地闪亮着,头发乱糟糟地竖在头顶。他看起来已不很正常,而他喋喋不休的冒险故事更像疯子的吃语。但巴强恩是个肯听人说话的人,因此他静静地听着潘柏尼的叙述,很少打断他。“你真的跑进去了?燃烧中的飞机?”巴强恩忍不住问道。“跑进去!”柏尼戏剧化地大声说道,“老天爷!我像是住在那鬼玩艺里!每一转身就有人要我救他们。里面的烟浓得什么都看不见……然后,砰!它爆炸了!我差点被炸死!”巴强恩略带怀疑地斜了一眼柏尼。世界上看起来最不可能在危急状况下救人的人莫过于他身旁这位脏兮兮的碎嘴家伙了。但是巴强恩见过世面,相信天下事无奇不有。“而你把人拖了出来?你是……英雄。”英雄?这两个字头一次进入柏尼的脑袋,但是他觉得自己和那个词沾不上边。“不,我砸锅了。”他沮丧地说,靠着不舒服的椅背。“我想让那孩子留下印象。不要问我为什么。我本来要救他老子的,但找不到那个叮怜虫。他一定是炸死了。”巴强恩悲伤地摇摇头。“我小时候就没有了父亲。”他轻声说。但是柏尼没注意,一心沉浸在他自己的故事中。“我跑走了,没脸面对那孩子。”“许多人甚至都不会尝试那么做,”巴强恩若有所思地说。“你肯那么做已是非常勇敢——”“是愚蠢。”柏尼闷哼一声。他们已到达城里。交通堵塞严重,旅行车进度迟缓。来到下一个十字路口,一辆计程车切到他们前面,差几英寸就扫到他们了。巴强恩猛踩煞车。旅行车剧烈摇晃,一个纸盒从后座飞向前来,敲到柏尼的头上,压扁的空啤酒罐散得他一身。“抱歉。”巴强恩道歉道。“扔到后座就好。”他继续着原先的话题。“许多人都说英雄的本质就是愚蠢,做一些考虑过后就不会做的事。”柏尼将最后一个空罐拂开,好奇地瞧一眼这个让他搭便车的人。只见他皮肤棕黑、衣着邋遢,大约和柏尼自己同龄。像多数穷人一样,他似乎将所有的行头都穿上了,一层层地裹在身上。他没刮胡子,短短的黑髭令他的外貌更惹人嫌。柏尼没有看出来的是他那双黑眼睛显露出的智慧。“看来你有酗酒的问题,嗯?”柏尼拿起一个啤酒罐。巴强恩摇摇头。“我卖空罐给回收中心,换点钱买汽油和食物。”柏尼好奇地回头瞧瞧后座。乍看之下,那里堆的全是垃圾,但是他依稀分辨得出一个旧军用睡袋、简便炉具及成箱的超级市场食品。“老天爷,看样子你是住在车里!”“天气不好的时候。”巴强恩点点头。“多数时间我都在森林中露营。我让你搭车时心想或许你也正逢时运不济。”他斜晚一眼柏尼脏兮兮的脸、没有鞋的脚。“时运不济!”柏尼尖声怪叫,“我告诉过你,一架飞机从天上直往我头顶冲!这是美国啊,老天爷!看到这只鞋没有?”他跷起一只脚让巴强恩鉴赏。“100元一双的鞋,只剩下一只了!”他脱下鞋,气愤地在巴强恩的鼻下摇晃。“你该把它送给独脚的人。”巴强恩温和地建议。柏尼白他一眼。这个人似乎满认真的。神经病,“独脚人!喂,你在下个出口让我下车算了,我可以搭公共汽车。”巴强恩摇摇头。“我送你到底。我认识一个独脚人,他在回收中心卖东西——”柏尼嫌恶地将鞋扔到座椅前的车厢板上。“把鞋卖给他,弄几文汽油钱。”“我不认为他会有钱。”但是柏尼已忘了那只鞋。现在他的脑子已转到这个流浪汉将他看做另一个流浪汉的事。“时运不济。”他愤怒地咕哝道,继而对巴强恩提高了嗓门,“我只是沾了一点泥而已。我有一间很好的公寓、电视——”他停住,想起那架电视已成为历史。“音响。我还有工作,那是说如果你不用开上6个月才到城中心的话。”巴强恩瞟了一眼仪表板。一堆乱七八糟的线头及空荡荡的方框表明那儿曾有某种音响之类的设备。“我原有一台收音机,但被拆掉了。可惜我们不能听新闻,嗯?”“新闻!你是干哪行的?担心股票市场不成?”柏尼嘲笑说。“飞机失事!难道他们没采访你?”这个念头潘柏尼一直没想过,他也不想往那儿想。找个人倾诉昨晚的遭遇是一回事,被人钉死在皮包失窃现场,指明他就是没能救回姓傅的人却又完全是另一回事。此外,柏尼素来就怕引人注目。“采访我?你在开玩笑?”“如果你确实自失事飞机中救出许多人就不是开玩笑。”巴强恩就事论事地说。柏尼的脸色一沉。他不喜欢这件事被发表。“我不接受采访,那种玩意全是鬼扯。少出风头,那就是我的座右铭。”“是啊,但是他们连你的照片都没拍?”巴强恩问。柏尼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接着他摇摇头。虽然慌乱中他并没有真正注意这一点,但是他确信没有人拍他的照片。这个话题使他不自在,因此转了个弯把它绕开了。“哦,我刚好官司缠身,我的律师不喜欢我和新闻媒体打交道。你能加点速吗?我10分钟前就该赶到办公室了。”那辆曾经沧海的1973年老福特在茫茫车阵中蜗步前进。12葛吉儿的病房差一点就会被误认为花店。昂贵的盆花摆满了房里的每一英寸空间,附言卡注明这些花来自她的朋友、家人、第四频道新闻的同事及敌对的电视同行。这间特别套房阳光充足,布置悦目。它有浅黄色壁纸、大型电视、奥督本的版画及两张供访客坐的休闲椅。但吉儿根本不在乎那些花、版画、壁纸或休闲椅。她只对那则大消息感兴趣。她急于查明那个救她一命的人的一切资料。她的断臂已经接上,而且打了石膏,受伤的腿也裹上了层层绷带,面庞贴了纱布,身上挂着点滴瓶,但这些她也都没放在心上。她的脑中只有那则新闻。等到飞机失事第二天,吉儿的三位访客——狄杰姆、沙奇和康克帝——说出他们查到的资料后,她觉得这个故事似乎变得更大,更具挑战性了。他们知道的少得可怜。“我不懂,”吉儿不敢置信地叫道,“你们找不到他?”狄杰姆一脸的不自在,部分是因为医院令他毛骨悚然,部分是因为离开他宝贝的新闻室他就不快乐,部分是因为他想不出如何将手中那捧花插进花瓶。但最重要的是因为他早知道吉儿会用这种口气质问他,而他羞于承认他没有答案。“昨晚发生的事众说纷纭。我们不清楚——”“你说过所有的乘客都清点过了,”吉儿指责说,“他们之中应该有一个会自动露面,承认他就是那个救难英雄。毕竟,那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显然,拖你出来的那个人并不是乘客。”康克帝告诉她。“那么会是消防员?他没穿制服——”吉儿兴奋起来。康克帝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从我们问到的情况判断,似乎有个……‘神秘男子’……牵涉在内。”他坦言道。“我们正在查证各方说法,”狄杰姆打岔说,“而——”吉儿从床上跳坐起来,根本没有注意她的点滴管和伤势。“神秘男子!不是乘客!”她重复访客的说词。“那么是谁?’她质问道。康克帝像昆虫学家采到的标本般不安地扭动着身体。“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他……呃……他……”“他消失了。”狄杰姆坦白直言。吉儿的黑眼眸睁得更圆更大了。“一个不是乘客、不是消防员的人,冲进一架着火的飞机,拉我出来后即刻消失无踪?”让康克帝这种半吊子去采访你的大新闻就会有这种结果。她做出下床的动作,挣扎着摆脱那些将她钉在床上的障碍——被单、毛毯、点滴、裹了绷带的腿。“他救的不只是你,”康克帝提供着资料,“显然这家伙就是那个从外面打开紧急逃生口的人。”“所有的人!”狄杰姆插嘴,失去了他一贯的冷漠。“他救了机上所有的人!因为他,这次坠机没造成任何死亡!吉儿,我不认为你可以那样乱动,你手臂上挂有点滴。”但是任何橡皮管都阻止不了葛吉儿亲自探索她的新闻。这个新闻太帅了!一个神秘男子,像独行侠般跑进夕阳余晕后消失不见了。“那个蒙面客是谁?我要谢谢他。”事实上就在这所圣恩医院里已有她开始调查所需的一切。104班机上有几名生还者就住在这里,而沙奇和他的摄影机也在这里。因此她还在等什么呢?吉儿拔掉手臂上的针管,披上一件法国丝浴袍,率领沙奇和他的摄影机即刻动身。第一个采访对象是苏莉丝,坚守岗位直到大家全出去后才离开的勇敢的空中服务员。她的伤不重,但吸了不少废气,还有多处疲伤。苏莉丝是接触那名神秘男子最多的一个人。他冲进飞机及拉出两名生还者时她都和他说过话。“突然间,”她对着沙奇的镜头回答吉儿的问题,“这名男子冲进了飞机。接下来只见他拉出福瑞——她是另外的那位空中服务员——然后……然后他又回去!”她摇摇头,一颗亮晶晶的泪珠啥在睫毛上。沙奇迅速拍了个特写。“就是他使我产生勇气支撑下去,虽然我知道飞机随时会爆炸。”“他长什么样?”吉儿屏息问。苏莉丝凝神回忆。她记得很清楚那位救难英雄从机舱后面冒了出来,肩上先是扛着葛吉儿,后来扛着施先生。虽然他的块头不大,在她看来却无疑像铁塔般强壮有力。但是他的脸……他的脸黑成一团,布满了污泥和油烟。苏莉丝无法描述出他的任何相貌特征。她叹口气,失望地摇摇头。她并没真正看清他的脸。施先生的忆述并不比莉丝的更有帮助。“就是那张脸,脏兮兮的,穿过浓烟向我走来。我原来真以为这回死定了。”“他可曾和你说话?”施先生仔细回想着。“他……问我是不是姓傅。”姓傅?这个线索不大,但却是他们能迫下去的唯一线索。巴强恩在甘氏地毯清洁公司前放下潘柏尼后将车辘辘地开走了。虽然他们俩曾共乘了一段路,交谈了一席话,却并没有互道姓名,分手时仍是陌生人。柏尼走进地毯清洁公司时开始紧张。他知道他又迟到了。他知道他的老板,矮胖邋遢的罗比尔,绝不会相信他所说的每一个字。但是柏尼的困难是:他饱尝了艰辛;先是在飞机失事现场救人,接着他的车又抛锚了,害得他一整晚没睡。他破了产,官司缠身,没有了鞋。现在他上班又迟到了。但是从罗比尔的立场看,眼前站着的人是他曾打过交道的人当中最窝囊的一个。更糟的是,以前的潘柏尼至少相当干净而且勉强可以见人,今天的他看起来就像刚从垃圾桶底打捞起来的废物。而他竟然还有胆解释他为什么迟到,这无疑是雪上加霜。“再说一个字!”罗比尔扯高嗓门怒吼道,“潘柏尼,你再说一个字就被开除了!听到了没有?再一个字!”柏尼拖着疲惫的身躯跟着罗比尔。“比尔,我——”“别叫我,柏尼!别再说话:我不是刚说过‘再说一个字你就被开除了’吗?”“我——”“你知道为什么吗?”气闷了好久的罗比尔讽刺地问,继而不等回答又继续说下去,“因为那些都是推托之辞!那会是潘柏尼的第4106个借口!不,应该是4112个。我用电脑记录下你的说辞,一个不漏,柏尼。”但柏尼就是忍不住。他情急了,低声哀求道:“比尔,我官司缠身,而我——”罗比尔像飞鱼般一跃而起,脸涨成紫红。“就是它!你说话了!你被开除了!出去!”他的手气得发抖。“比尔,你听我说——”柏尼求情道,他不能丢掉工作。罗比尔无心听他的哀求。“出去!”他怒吼着,手指着门,“我警告过你!老天爷,我有客人!你要像那样出去?只穿着袜子见客?”“比尔,我有财务困难。”柏尼恳求道,但罗比尔早已过了同情心旺盛的阶段。“我不管你有什么问题,我有自己的问题要照顾。你就是其中之一。”罗比尔的叫声竟然比方才还大。“出去!滚!滚!”没救了。柏尼的肩膀下垂,身体疲倦地垮了下来。他慢慢走出甘氏地毯清洁公司。他没有车、没有鞋;而且在距他的公寓整整两英里半处。外面下着大雨,潘柏尼是唯一没伞的人。他还可能遭遇到什么新鲜事呢?被公共汽车撞倒?好笑的是,他所说的都是实话。他确实有财务问题,他的确官司缠身,外加家庭问题、个性问题、信用问题,及新产生的衣着问题、交通问题。但是没有人在乎,没有人愿意听。因此潘柏尼疲倦地在雨中踽踽独行。在离甘氏地毯清洁公司几条街远的地方有一间家电行,它的橱窗里摆满了电视机。柏尼途经它,没注意到所有的电视都锁定在第四频道,映出沙奇拍摄的104班机坠毁现场。他也没看到让他搭便车的那个人——巴强恩正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电视,感兴趣地睁大了眼睛。而柏尼不可能知道就在那一刻,葛吉儿正在采访傅瑞基一家,试图探索出这个千载难逢的新闻全貌。她清查旅客名单找出了他们,现在已赶到他们家中。沙奇则在她身后摄影。“他问起过傅先生。”她提示道。“在浓烟和混乱中我的儿子和我分开了,”傅先生慢慢说道,“紧急逃生口那位勇敢的空中服务员告诉我,我儿子已经出去了,因此我也逃了出去。但是我儿子已经告诉这个人我仍在里面。”沙奇将镜头对准傅瑞基。“我以为我爸仍……仍在里面,因此我求这个人去救我爸。”“瑞基,那个人怎么说?”吉儿柔声问。男孩试着回忆。“他说……呃……他说……我会救他。”嗯,那个陌生人应该是这么说的。“我会救你父亲。”吉儿闭上眼。感谢上帝,她无声低喃。她梦寐以求的新闻事件终于发生了。她等了好多年,就是想采访这种新闻;人类在面对死亡威胁时所表现出来的高贵的忘我情操。一个英雄的故事。而那位英雄无视他所引起的所有骚动,艰难地回到他的公寓。嗯,至少他到家了,而他的霉运也结束了,他想。毕竟,他还能遭遇什么不幸呢?没有了,该发生的全发生了。锁好门,他从口袋掏出吉儿皮夹里的东西——现金及信用卡——然后扔在桌上。接着他脱下泥污的上装看了看。衣袖撕破了一块,柏尼气恼地注意到。真倒楣,这是他最好的上装了。他正要将衣服扔至长沙发上,忽然感觉到口袋中的重量。他伸手一摸,掏出葛吉儿的新闻银麦克风奖座。柏尼掂掂奖座,试图揣测它的价值。是真银做的吗?他累得不能细想。他在低陷的沙发里坐下,一时间希望自己的电视还在。或许他应该打开收音机,听听新闻。或许会有那架失事飞机的消息。但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的头往后一仰,靠在了沙发上,完全忘了昨晚的冒险。这位英雄已酣然入睡。所有生还者的故事均采访完毕,而他们都对无法提供有关这位英雄的有用资料感到怅然。看过他的人没看清他的脸,吉儿也掏空了记忆库直到她的头都痛了,试图整理出他的五官长相。毕竟,他救她时,他的脸距她只隔几英寸。但是她所记得的只是他的脸非常黑,黑得什么都看不出来。苏莉丝说是浓烟和泥土遮住了他的五官,但是吉儿记得的却只是一片黑。还有一点,她依稀记得那位神秘英雄说过什么健身之类的话。但他究竟是怎么说的,她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但若人类的记忆会出错,而人类的神志在危急时不能注意细节,可是摄影机不会出错也不会撒谎。沙奇拍下了大部分的援救工作,或许他的镜头曾捕捉到那位英雄。第四频道的新闻小组——吉儿、康克帝、狄杰姆、沙奇,甚至白塞斯——全挤在小小的剪辑室,环绕着那位年轻的编辑尹琼恩,注视着屏幕上一遍又一遍播放着的沙奇的录像带,寻找他们可能漏掉的宝贵线索。“从头再放一次,”吉儿下令,“慢速。”琼恩欲动身前的控制板,沙奇镜头下的104班机一格一格地在屏幕上展现。烈焰充斥屏幕。接着镜头拉开,围观者看到年轻的救火员邓艾里肩上扛着一位生还者自河岸边爬起。在他身旁是勇敢的空中服务员苏莉丝。她全身淌血,制服破烂。拍得实在太精彩了,堪称得奖的传世佳作。可惜邓艾里不是那位英雄。“倒回去!”吉儿突然叫道。“倒回去!”琼恩以高速倒带,屏幕上再次充满了火海。“停!”吉儿柔声说,眼睛紧盯住屏幕,“再放。”火焰向下窜至机头。“继续。”吉儿低声道。她觉得冷飕飕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什么东西就要出现。屏幕上,那架727就要爆炸。爆炸了!屏幕上出现一个大火球,像是原子弹爆炸。“停!就是这里!”琼恩停住机器,每个人都俯身向前打量着吉儿的红指甲指出的地方。就在屏幕上远远的一角,画面的背景部分,有一个小小的黑影。“锁定他,琼恩。”吉儿低声说。年轻编辑师点点头,双手一阵忙碌。小暗影放大了,来到画面中央。“定格。”吉儿说。冷飕飕的感觉增强到令她打了个寒颤。那个人影僵在屏幕上,占据了整个画面。那是个瘦小的人影,显然正在跑。他的两臂上举,一只手压着头,另一只则指向天。他的脸笼罩在暮色中,看起来只是火球前一个僵硬的剪影,而其中的对比令人咋舌:高窜向天的火舌使他看起来何其渺小,但是他能逃离火焰的吞噬又使得烈火相形见绌。其实那正是潘柏尼高举着一只鞋,被飞机爆炸吓呆了的一幕。结果他的鞋掉到了不知名的暗处,只剩下一个奔跑逃避的人和那场骇人心魄的爆炸。“那就是他?”狄杰姆怀疑地问。“不然还会是谁?”吉儿反问道。“我们已经采访过所有的其他人。那就是我们的英雄!”“我甚至没注意到那家伙,”沙奇说,“我瞄准的是前景那些救火英雄。”狄杰姆沉思后告诉编辑:“你认为我们可不可能运用电子合成技术,弄出一张清楚的照片?”琼恩仔细打量屏幕上的人影。“其实这里根本看不到脸,没什么好扫描的,运用任何技术顶多不过弄出几个大黑点。”葛吉儿仍沉浸在那张图像里。“看看那个人!他救了54个人,现在他就要消失了。他到底是谁?”这个问题不久即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为最时髦的话题。13毫无疑问,这是10年来最感人的故事。继本市第四频道率先报导后,无名英雄奋勇救难的故事像野火般席卷全国,吸引了百万人的想象力。当代历史中没有一个人曾救过这么多条生命,而且在任何人能感谢他之前又不留痕迹地就此消失。对于饱受经济衰退、毒品、谋杀及政治腐败之苦的一般大众,这个故事拥有一切能振奋人心、激发出同情心的特点——真心、亲情、勇气、危险、羞辱、美女、孩童及他们的父母。人们向往美好的感受。104班机失事事件使他们对人类的将来有了信心。没有任何事比104班机的传奇故事更能突出电视媒体的威力了。它以其他媒体做不到的时效及精确性,将剪辑过的精选画面传至每个家庭的起居室,将观众带往出事现场,屏住气等候结果。葛吉儿替第四频道所做的惊人报导成为全国其他媒体羡慕的对象。国家广播公司对之大加赞美,一再重播沙奇的录像带及吉儿对生还者的采访。全国的大小社论无不在探讨这位奋身救人后又安静消失的英雄,而每篇文章必定提到吉儿。这一则故事对吉儿尚有切身关系,因为这个无名氏也是她的救命恩人。没有他,她不是被烟熏死,就是在飞机爆炸时被炸成了碎片。而那使得这个故事更加精彩;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睁着令人销魂的大眼睛,手臂裹着石膏,报导她亲眼目睹的奇迹,告诉观众她被这位神秘人物救出死亡地狱的亲身经历。难怪吉儿的观众为之痴狂。他们倾听着各个目击者的证词。当看到小傅瑞基含泪说明那个人是怎么样勇敢地表示“我会救你的父亲”,然后消失进冒烟的飞机时,观众亦为之一掬同情的泪。当可人的苏莉丝叙述她在紧急逃生口值勤,而那个小个子男人强行打开门,跑进机舱,不顾自己安全地先后救出三个人时,全国的观众亦随之抽泣。“我在救护车中醒来,”莫福瑞头缠着绷带,躺在病床上回忆道,“莉丝告诉我是这个人将我拖到逃生口。没有他。我绝对逃不出来。”莉丝在一旁附和。“‘来,帮他一下。’他说。接下来,他又钻进浓烟!——”镜头跳到病床上的施先生,他的腿吊在牵引架上。“我正在舱板上爬行,心想,这一回是死定了,接着他出现了——”现在镜头转回吉儿做总结。沙奇特写了她脚上的层层绷带、脸上的纱布,及那只裹了石膏的美丽手臂。镜头够戏剧性的,但仍不及她的声音及美眸所透露出的真情。“从黑暗中,”吉儿说,“不顾浓烟及恐惧,钻出了一个人。他没有名字,没穿制服……有的只是极大的勇气。”沙奇的镜头慢慢带进一个特写,接着就是那个神秘的人映着火球的模糊侧影,像中古世纪戴着光圈的圣人。吉儿的旁白仍清晰可闻。“一个不顾自己安危,一心救难的人,就此消失不见……但……不论你在哪里,我,还有104班机上的其他乘客要说:‘谢谢你!’”电视观众激动得纷纷打起寒颤。这个故事震撼力十足。潘芙琳自她厨房的小电视看到新闻报导时打了个颤;奇克在夜影酒吧看到时有种冷飕飕的感觉;乔伊和他的同学都起了鸡皮疙瘩,他们是在学校播放的专题录像中看到的。巴强恩没有电视机,但他从一位同是无家难友的收音机里听到了广播。好几一百人听到了那则故事,并且打心底里发出了同样的反应。每个人都成为那故事的一部分,分享它的英雄感与神秘感。吉儿的报导在各地传颂。酒吧、发廊、家庭、餐厅、监狱、健身房,所有有电视的地方。全国唯一没听到葛吉儿报导104班机奇迹般救援事件的人大概就是潘柏尼了。话又说回来,潘柏尼已经没有电视了。狄杰姆的嘴唇抿出一抹微笑,在他的办公室重温吉儿的报导。这是一则千载难逢的精彩新闻,或许能替她再弄到一座银麦克风奖。它至少有一星期的播放价值。随着新闻进展,或许时间更久。这是一则有生命力的故事。狄杰姆转动座椅面对吉儿。“不赖。但若你一定要打石膏、就该多花点工夫,它是故事的一部分。”吉儿垂视她用医院吊带裹住的石膏手臂。他说得对,这个石膏模不够亮丽,不够性感。她必须想办法装饰一下。电视台经理卫查理适时来到了办公室。“全国电视网把我们给他们的报道照单全收。”狄杰姆满意地告诉他。“他们要预订我们的六点新闻,想知道我们找到那个神秘人物没有。我们现在红遍全国。”“精彩的报导。”卫查理对吉儿眉开眼笑地说,“感性。我喜欢。你是注目的焦点。”“我们得多强调一下吉儿的石膏。”狄杰姆告诉他。葛吉儿摇摇头。“我的石膏只在那英雄出现后才有趣。话又说回来,谁找到他谁就得到了那个题材。”“因此更应该是你找到他,宝贝。你怎么还在这儿?你应该出去挖掘才对。”“杰姆,我们可以帮她。”卫查理突发奇想。“我们可以悬赏征求独家专访。”他得意地一笑;这个主意可是他提起来的。狄杰姆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新闻和金钱挂钩,”新闻部主任摇摇头。“危险。”他抓起话筒。“喂?我是,有话快说。”“查理,他说得对,”吉儿说。“尤其是我们不知道他的长相,我的意思是——”但是吉儿的意思终究没人知道,她被狄杰姆对着话筒的大叫打断。“什么?他们找到什么?不要动,她马上来。”他挂断电话,眼睛闪闪发光地看着吉儿。“马上赶到失事现场。带着沙奇,还有大量底片。看来他们找到了灰姑娘的玻璃鞋。”那只饰有穗子的休闲鞋被水泡涨而且布满污泥,但显然珍贵无比。它或许属于……不,的确属于一位英雄。吉儿面对沙奇的摄影机,那只鞋栖息在她的石膏臂弯,像件神圣的古人遗物。虽然夜色已深,失事现场的整理工作仍在进行。亮晃晃的工作灯架了起来,现场亮如白昼,兴奋的情绪弥漫其间,仿佛他们就要发掘出某个伟大的秘密。“和各个生还者查询的结果是,他们确认这只鞋并不属于104班机上的任何机员或乘客。”吉儿告诉她的观众。她的声音略显颤抖。沙奇给了那只休闲鞋一个特写。“几位目击者回想起那位救了54条人命的神秘男子不只一次提到他弄丢的鞋。我们的结论是:这位被许多人称为‘104班机天使’的无名英雄穿10号B型鞋。”“乔伊!吃晚饭了!把电视关掉!”潘乔伊听出他母亲声音中的最后通碟,不情愿地关掉电视。打从一开始他一直追踪104班机故事的发展,其中戏剧化的救援深深掳获了他的想象力。他走进厨房,芙琳和她的男友救火员艾里已经就座。“他丢了一只鞋。”乔伊宣布道。“谁丢了一只鞋?去洗手。”芙琳下令。乔伊顺从地走到水槽前。“那个无名英雄。”他解释道,用擦碗布擦干手。“他们在坠机旁找到了他的鞋。”“你是指那个超人?’艾理的笑声粗鲁。“还有什么新鲜事?”芙琳端着土豆泥的手停在半空中。“艾里!那个人救了好几百个人的命!”“是54个。”她的男友酸溜溜地更正道。“我也在场,记得吗?你可知道为什么我没冲进那架飞机?因为我是受过训练的消防人员,团队的一部分。团队讲求的是纪律。我们随时在冒险,抢救人的性命!”艾里对这位神秘英雄的事非常敏感。自从104班机的故事传了开来,他一直力图为自己说话。“但是我们不盲目冒险。这个家伙做了件纯然的蠢事,而新闻媒体却为他的一只鞋疯狂。老天爷,他们想传达给年轻一代的是什么讯息?”“你想传给下一代的又是什么讯息?”芙琳质问道,头点向乔伊。“讥笑一个冒险救人的人,老天爷,你的口气就像我的前夫。”艾里自桌前站起来,耸耸肩。“那我能说什么?”他愤怒地反问。“赞美你的前夫没有笨到做出那种蠢事?或许这个人还不大坏。我要去看电视,希望不全是有关这个‘超人’的报导。”他怒冲冲地走进客厅,打开电视机,留下芙琳及乔伊在厨房面面相觑。乔伊的眼睛仍兴奋得发亮。“我爸爸……来这里时只穿了一只鞋。”芙琳朝儿子丢去锐利的眼光。他怎么知道的?“你不是己经上床了吗?”乔伊脸色一黯,连忙说了个善意的谎言。“我……我隔着窗子看到他的。”他不想父亲因吵醒他而惹出麻烦。芙琳皱着眉,试着回想柏尼一身脏污来到这里后他们之间的对话。这孩子都听到了?乔伊说得对,柏尼来时的确只穿着一只鞋。难道——不,不可能,潘芙琳太了解她的前夫了。“你认为你父亲会做那种事?救人?”她摇摇头并回答了她自己的问题,口气极其苦涩。“乔伊,你父亲是潘柏尼。为旁人冒生命危险有违他的信仰。”芙琳不想太尖刻或伤她儿子的心,但是她希望他长大后能面对现实,不要像他父亲。乔伊垂下眼睑。或许母亲说得对,她几乎每次都对。就算如此,他仍固执地告诉自己,爸爸来接我时只穿了一只鞋。柏尼穿着干净的衣服、廉价的跑鞋走进夜影酒吧。奇克一如往常地站在吧台后面,手抹拭木质台面的同时,眼睛仍盯着电视。今晚他看的是第四频道的节目。这个时候,大概城里每个人都将电视转到了第四频道,收看有关那位神秘英雄的最新消息。“柏尼,这一向可好?”他愉快地招呼,但柏尼仅仅挥手作答。“你不会想知道的,奇克,你不会想知道的。”他阴郁地说。“那几个家伙来了?”奇克斟上柏尼惯喝的饮料,在高脚杯下塞进一个杯垫。“你和那些家伙做生意?”他机灵地问。“柏尼,我不想这个地方惹上麻烦。”有什么事不对劲;奇克的神经末梢跳个不停。柏尼深深叹口气。“你不会有任何麻烦,奇克,因为麻烦全给我碰上了。你不会相信——”他看到万加斯和艾斯比及一位名叫孟多萨的拉丁人走进酒吧。“喂,各位好。”柏尼招呼他们。奇克的眼睛眯缝着。这位孟多萨看起来不大对劲……他在哪里见过这个人?“这一次我们带朋友来了,可以吗?”艾斯比说,但并非征求他的同意。“失陪,奇克,我得过去一下。”柏尼说着,滑下吧台椅,随艾斯比及孟多萨走进后面的卡座。奇克眉头深锁。正当他就要想出是哪里不对劲,以及可能是在哪里见过孟多萨时,电视上的一则消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万加斯也逗留在吧台前紧盯着屏幕不放。“嘿,老兄!”艾斯比呼唤道。万加斯挥手做出等一下的手势。像其他人一样,他对104班机天使大感兴趣。根据第四频道的说法,某些宗教团体宣称他真的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宣布地球末日就要来临。“第四频道电视台经理卫查理现在要做一项特别宣布。”播音员郑重地说,接着屏幕上出现一位秃头男子。“各位晚安。”卫查理说,“第四频道的人,像各位一样,深深受——”“老天!快来吧!”艾斯比不耐烦地招呼道。万加斯点点头,慢慢退向卡座,眼睛仍盯着屏幕。卡座里,柏尼将葛吉儿的信用卡摊在桌上供其他人检视。“这里有几张?8张?10张?”艾斯比问。万加斯滑进卡座。“他们提供他10万元奖金。”他宣布。“谁?”孟多萨问。“援救坠机的那个家伙。”“都在这里了,只有8张?”但是柏尼突然不再注意那些信用卡了,他的注意力被万加斯吸引了过去。“什么援救坠机的家伙?”“那个救了整架飞机、只有一只鞋的无名氏。第四频道要给他10万做独家专访。”三个拉美人嘲弄地大笑。但是柏尼的眼睛倏地睁大,耳中似乎突然听到了金喇叭的奏鸣。天上的金色帷幕慢慢升起,露出潘柏尼,那个英雄,104班机天使,躺在丝垫上,把玩那100万现钞。他的脚上套着一双崭新的休闲鞋。噢,多美妙的梦境,毕生难得的幻想,而它就要实现了。“喂,老兄,我们在做生意呢!”艾斯比喝斥道,看出柏尼已经分了心。“你还有吗?”屏幕上,卫查理仍在阐述,但现在只有柏尼在倾听。“这个奖金没有任何条件。他只需要得到我们的记者葛吉儿及其他曾和他接触过的乘客的认同,承认他就是那个勇敢救——”“你还有没有?”艾斯比逼问道,俯在桌上试图拉回柏尼的注意力。“噢,没有了。”柏尼心不在焉地说。他的视线胶着在吧台上方的电视上,肾上腺素直冲脑门。他必须赶快去电视台。他们正在谈论他,他们正在等他,等待潘柏尼,救难英雄,手上捧着100万现钞等他去领取。100万呐,他所有的麻烦均将迎刃而解。“都在这里了。”他告诉艾斯比。“我们是警察,你被捕了。”万加斯宣布,一面掏出警徽。艾斯比和孟多萨将柏尼拖出卡座要给他戴上手铐。事情发生得太快,柏尼一时没能领会。在想象中,他的一只脚已经跨进电视台,而他已经在数钞票了。“嘿,怎么搞的?”柏尼在恍惚中尖声质问。“你有权保持沉默,你有权——”艾斯比开始宣读柏尼的权利,但是柏尼却猛烈挣扎着。“嘿,少胡闹了!”柏尼喝斥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可知道我从哪儿弄到那些信用卡的?我就要有100万元的进帐了!我就是那个——”“你有权联络一位律师。”艾斯比继续念下去,根本没听潘柏尼的叫嚷。冷硬的手铐锁住了柏尼的百万元手腕。现在我知道我在哪儿见过这家伙了,奇克想,他是便衣警探,我早该想到的。三位便衣警探押着柏尼出门,他犹自呼喊着要求公理。奇克从没看过他如此歇斯底里,脸上的表情显然表明“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奇克,打电话给我的律师!”柏尼尖叫道,“他们不能这么做。荒唐!陷害!老天爷,我就要得到100万元了!”14第四频道悬赏10万邀请那位神秘男子出面的消息成了全国每家报纸、电视台、广播公司的头条新闻。“神秘客”、“104班机天使”只是大众给他取的呢称中的几个。一夜之间,沙奇拍到的那张无名英雄映着熊熊火球的定格照片成为全美家喻户晓的经典之作。聪明的生意人急急生产印有那幅图案的T恤衫,三天内45万件销售一空。甚至有人传出要制作救难英雄玩偶。素来寂寞或厌倦了手边朋友的人只需要宣布他想捐出100万元,一小时之内,他的新朋友会多得数不完。就算他进一步将范围缩小到男人,而且是穿10号B型鞋、能提供推翻不了的证据证明自己就是那个104班机天使的人,他仍会看到一群暴民。他们或高或矮,或黑或白或黄,甚至可能是各种年龄的女人及小孩。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每个人的手全指向那笔百万元捐款。葛吉儿既震惊又困惑地瞧着排成长龙的人们。她没料到会有如此庞大的人潮;电视台的安全警卫要这群前来领赏的暴民在楼下大厅排成一列,并且来回巡逻维持秩序。但是吉儿必须穿过他们才能走到电梯,那可是一项严格的考验。这些人都是从哪儿来的?“拜托,如果你的尺寸不是10号B,请不要留在队伍里。”白塞斯呼喊道。他奉派负责悬赏寻人的面谈,而他有意尽量做好。这项宣布应该立刻淘汰掉至少四分之三的应征者,但是没有人动。守在队伍里的男男女女均相信他或她的说法比其他人的更可靠。整条队伍不时发出争吵,那些英雄候选人一面轻视其他人想要领赏的企图,同时还不忘显示自己。“这里有种族歧视。”一位黑人候选人表示说,“假设英雄行径都是白人做的,一个脸上涂满污泥的人却可能是任何肤色;而那个人就是我!脸上涂满了污泥。”“你敢说我不是那个英雄,我就会踢你的屁股。”另外一位候选人朝第三个说。“嘿,”后者反驳道,“不只是我说你不是英雄。队伍中每个人都说你不是。”队伍后头,一位候选人摇头啧啧。“你能相信吗?觊觎我的奖金的冒牌货一定超过一千人。”“你是指我的奖金。”她的邻人嗤之以鼻。吉儿挺直背脊,深吸一口气走进电视台大门。她脸上及腿上的绷带己经拆除,平凡的医院石膏吊带也被她最时髦的丝巾所取代。它在彩色电视上看起来比较好看,而且由公司付费。吉儿保持轻快的步伐,目不斜视,但是排队的人一看到她立刻骚动起来。一个满脸涂上污泥的男人对她大叫:“嘿,葛小姐,吉儿!记得我吗?是我救了你一命!记得吗?”另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则喊道:“我的脚只有8号半,但我穿10号B型的鞋舒服!”看到她没看他一眼地走开,那人便嘶吼道:“葛小姐,我救了你的命!”现场简直像马戏团;吉儿觉得啼笑皆非。她加快脚步,但是身后又传来一句:“嘿,葛小姐!”这一声至少听起来熟悉。她转过头。是白塞斯,正往她这边赶来。吉儿停下来等他。“葛小姐,有位警察在找你。”白塞斯一脸焦急。“盗窃组的。戴调查员。他要你打电话给他。”“什么事?”吉儿问。白塞斯脸色一黯。“我没问他。”他承认道。竟有这种记者。“打电话问他。”吉儿指示道。她用没上石膏的手指指那列吵闹的候选人。“我……有事。”就让狄杰姆去处理这群暴民吧,她想。一抹窃笑浮现她的面颊。从这群人中找出那个神秘客至少需要一天时间,甚至一星期。欧丹娜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两天前潘柏尼才向她保证他会谨言慎行直到判刑确定,现在却发生这种事。假释当中被三位便衣警探在酒吧以贩卖信用卡罪逮捕。警方怀疑他是信用卡盗窃集团的重要中间人。潘柏尼和黑道挂钩;甚至丹娜都看得出这简直是无稽之谈,而她才从法律系毕业不满一年。今天的保释听证会由寇希尔法官主持。他素以铁面无私著称,对男性被告犹感不耐烦。丹娜看到柏尼被法警带至法庭,心中一沉。柏尼看来很不讨喜;他的眼中闪着神经质的光芒,衣服皱成一团,不大可能使法官认为他是个有责任心的爱家男人。柏尼慌乱地四下张望,寻找他的律师。还没找到丹娜,他就先看到了艾斯比、万加斯和孟多萨正在法庭后方和一位一脸官样的黑人说话。他们无疑是来做不利他的供词的,想要提高他的保释金。哼,他们可要大吃一惊了。多高的保释金对百万富翁来说足以挂齿呢?小事一桩。啊,欧丹娜在那儿。柏尼一走到她面前就急慌慌地凑着她耳朵低语。好一阵子丹娜甚至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后来那些话才逐渐成形:飞机坠毁、失火、爆炸,回到飞机救人,巨额奖金——“104班机天使!”她惊呼道。“你是说——”“嘘!”柏尼急急制止。“我没说‘天使’,那种说法或许太强烈了一点。听着,我必须赶到电视台领取我的100万。”欧丹娜苦着脸猛摇着头。“潘先生,”她厉声恫吓,“我真的想帮助你,但是瞎编一些故事只会使事情更糟。检察官要求将你的保释金定为2万5千元,因为你正在假释——”“2万5,小儿科,”柏尼大方地说,“你只需要把我弄出去领赏就行。”丹娜正欲辩解,法庭执事已在那里宣布:“警方控告潘柏尼一案。”寇法官眉峰蹙拢:这家伙不是几天前才上过法庭吗?他不是因博取了陪审团的同情,加上他的律师一再保证他是个爱家的男人才得以以低额保释在外的吗?寇法官最讨厌惯犯,对那些整日惹是生非的人没有耐心。看到潘柏尼走向他,语无伦次地胡说着,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法官先生,我的律师说检方要求2万5千元的保释金。”柏尼的声音宏亮,态度大方。欧丹娜的脸因恐惧而僵住了。她伸手去拉他,但柏尼不理。寇法官的眼睛开始危险地发亮。“潘先生,除非本庭叫你说话,你得——”但是潘柏尼为了他的利益无法保持沉默。他夸张地挥挥手,仿佛法官没开口似的继续说:“我同意那个数目,事实上,我会很乐意加倍奉上。5万元!法官先生,你看怎么样?算是我给警方的一点小费好了,只要我能离开这里一小时左右——”“秩序!”寇法官怒吼道,猛敲议事槌。“潘先生,除非你立刻停止叨唠,我会要法警——”法官气得说不下去。突然间他心爱的法庭成了肉铺。具有传染性的兴奋及好奇自大厅的一端扩散至另一端。不知为什么,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法警和执事交头接耳,速记员和警察低声交谈,后者又转身和另一位法警咕哝。“可恶!”法官怒吼道,议事槌敲得震天价响。“我要求秩序!”“对不起,法官先生。”法警队长说。“我们忘形了。”第二名法警道歉。“他们找到他了!”执事忍不住地宣布。“找到谁?”寇法官咬牙切齿。“104班机天使!电视新闻播出来的,中午他会在第四频道出现!”法庭内的惊嘘声清晰可闻,期盼的情绪四处洋溢。寇法官瞄一眼他的表。“2万5千元保释金批准。”他急急说道。“那样应当能稍稍遏阻潘先生再次惹出麻烦。”欧丹娜软弱无力地抗辩道:“但是,法官先生,我的当事人有家眷要照顾而且收入不丰——”“欧小姐,你的当事人是个无赖。”寇法官驳回道。他转头看看法警。“你是说中午?第四频道?”至于欧丹娜的当事人,他只是站在那里,僵住了。他不能动,不能思考,整个心思只围着一个念头打转,他们在说什么?那个神秘人找到了?怎么可能?是我,潘柏尼,救了那些人。我才是那个英雄,为什么没有人肯听我?法警抓着他的臂膀押他回看守所时,柏尼安静而顺从。他没有抗议,但是沉默的脸上有掩不住的愤怒与惊愕。葛吉儿打心底里感到快乐。她找到了104班机天使,为此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不仅如此,她还找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并且能付给他丰厚的奖赏。还有,当然,她得到了毕生最棒的新闻故事。她得承认那个人给她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他穿着一件显然是从垃圾堆捡来的破旧外套,全身脏兮兮的。他也比她记忆中显得略高。但是当时浓烟密布,而她又惊惶万状,或许很容易错看了他的身高。他们瘦削的体型一样,虽然这个人的肩膀似乎较宽。但是,当他默默不语地拿出那件不容否认的证据时,她倒抽了一口气,立刻被说服了。就是他,那个神秘人。这个人拿出了另一只鞋,和他们在失事现场找到的那只配得天衣无缝。他就是104班机天使,那个英雄。和他交谈片刻后,吉儿发现他聪明可人,或许有些笨拙,但笨拙得颇具魅力。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非常黑,非常率直,虽然略带羞怯。有内涵的眼睛,深沉而若有所思地触动了她的心。他在电视台的洗手间清洗干净后,吉儿发现他脸部的其他部位和那双眼睛很相配。它显出悲哀、温柔、仁慈,几乎可以说是英俊的。一张英雄的脸。这比她期望的更好,他们找到了一个名实相符的英雄。他的穷困潦倒只会增加这个故事的辛酸感,益发突出了它的真实性。现在大英雄和她并肩坐在摄影棚,潘柏尼的两只休闲鞋穿在脚上,羞怯地对着葛吉儿、沙奇的摄影机,及屏息等待的世人叙述他援救104班机的事迹。细节正和他——巴强恩——从潘柏尼那儿听来的第一手故事完全相符。他在听到那个故事的同时得到了那只鞋。唯一不同的是,现在巴强恩成了故事中的英雄,而不是潘柏尼。“听到那声巨响时我正在树林里,”他字斟句酌。“看到不远处传来了火光。因此……因此……我跑过去……然后,然后……”“强恩,慢慢说,”吉儿温柔地一笑。“我们有的是时间。”巴强恩点点头。他的声音往下沉。“然后……后来的事就变得有点模糊了。你知道的,浓烟、尖叫,像是又回到了越南。发现那只是飞机失事而我能帮得上忙时,我其实是松了一口气……但是我……记不清楚……呃……当时我太害怕了。”对吉儿来说,巴强恩的说词合乎常理。像是又回到越南。还是战争英雄哩。多感人,多戏剧化,在6点新闻播出来又会多精彩。“强恩,告诉我们你为什么离开现场避不见面?”巴强恩谦虚地耸耸肩。他的眼睛垂向地板,睫毛半掩。“呃……起初我并不知道我成了……英雄。我不知道那孩子的父亲逃了出来。我以为我失败了,而我无法面对那孩子。后来,呃……我时运不佳。我觉得自己……无法见人。”吉儿试着不露痕迹,但这位英雄的话真的打动了她的心。她再发问时声音略显颤抖。“但你还是出面了,为什么?”巴强恩直视吉儿的眼睛,羞怯地咧嘴一笑。那抹略带童稚的微笑照亮了他凄苦的脸,使他显得格外英俊。“为了钱,吉儿。若不是有奖金,我不会出面。”这是完美的答案,虽然好笑但真情毕露,而吉儿立刻体会到这也是这段访谈的最佳结尾。她回头望望剪辑室中的琼恩,指着强恩微笑的那一个镜头。“就在那里切断!就是那个表情!”琼恩让画面定格,两个女人检视屏幕。屏幕上是巴强恩的脸部特写,他坦诚的黑眸似乎在向敢于怀疑他的诚实的人下挑战书。“你没提到他好可爱。”琼恩咧嘴一笑。但是葛吉儿的感觉早已越过认为巴强恩可爱的层次。对她来说,巴强恩代表了人性的至善。勇敢正义但又谦虚。他会像赢得琼恩的赞赏般掳获全美国人的心。不过,吉儿更感觉到一种近乎偶像崇拜的冲动。英勇武士自恶龙爪下救出落难的少女。“他救了我的命。”她对着屏幕上的脸自言自语。记者的天性使吉儿虽然在自身也牵涉其中时仍想着寻找线索,查明这个人的背景。他是谁?来自何处?最重要的,是什么使他成为英雄人物?潘柏尼愤怒莫名地瞪着看守所休息室里的电视屏幕。太过分了!那个流浪汉、穷瘪三,偷了他的百万美元和一身荣耀,只因为柏尼蠢到告诉了他他的故事,并且留下了另一只鞋。那只见鬼的鞋是唯一能证明他的话的证据,而他竟将它扔给了这位奸邪小人。最可笑的是,若是情形相反,柏尼也会耍出这种伎俩。只是柏尼会漏出马脚,而这位巴强恩混蛋却能得逞。“104班机的乘客震惊地得知,这位将他们救出险境的英雄竟然贫困潦倒到有三年多不曾睡过一张床。”葛吉儿的声音自电视扩音器传出,但是观众看到的却是巴强恩综合了甜蜜、悲哀、谦虚、英俊的脸。现在这个混蛋不仅有床可睡,并且享尽荣华,而真正的英雄却在监狱中腐烂。“老天爷,那家伙是冒牌货!”他愤怒地对邻座的犯人嘶吼道。“他只是个无家可归的穷瘪三,他不是英雄,相信我,老兄。”那位犯人转头瞪柏尼一眼。“相信你?”他嗤之以鼻。这句话代表了一切。15那是个无限发展的新闻故事,而第四频道在尽可能地榨取它的价值,借以巩固电视台的地位。精彩的独家专访!比他们要付给巴强恩的百万赏金不知超值多少倍。现在任何想和巴强恩联络的人必须先通过狄杰姆和葛吉儿这一关,而邀约的电话差点将电线烧断。很少有英雄如此深得全国的人心。狄杰姆的办公室已变为控制中心。整日里,电话铃声响个不停,而传真机的告急信函更增添了室内的嘈杂,汇成了一条无止无境的河流。我们要巴强恩——演讲会、酒会、晚宴,出书、各式邀约自传真机泉涌而至。第四频道电视台经理卫查理急急走进狄杰姆的办公室。他最怕吵闹,觉得公事应有秩序地进行,受不了传真机的吱嘎、电话的尖叫,或是成群记者的闪进闪出。卫查理对英雄这档事尤其不高兴。悬赏百万是他出的主意,但他没料到它会如此失控,他的宝贝电视台竟变成了节日庆典。他原以为一旦找到那个人,付了钱,所有的兴奋会就此岑寂,而他们能恢复稳定的经营。这个英雄人物带给电视台莫大的价值是卫查理所不能理解的。此外,这整件事也困扰着他,虽然他很难解释得出是为什么。但是他觉得这个家伙有点不对劲,而那使卫查理紧张。“我以为他们全会上前指认,而且热烈拥抱他什么的。”他烦躁地对狄杰姆说。“放轻松点,查理,”电视台新闻主任直言道,“他拿出的那只鞋经过比对无误。”“这意味着我能不再担心?”卫查理一脸怀疑。“我们把他放在哪里?”“椎客旅馆的顶楼套房。你继续担心好了。我想我们可以再加一段像是从睡在车上到睡在城里最漂亮的套房有什么感觉之类的报道。此外,吉儿也在挖掘他的背景。”在那一刻,白塞斯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向吉儿。“葛小姐,那个戴调查员……他找回了你一堆的信用卡,而他想……”正在看电报的吉儿并没有认真在听。“谁?”“戴调查员,盗窃组的,他一直在找你。”白塞斯解释道,“他们抓到那个偷了你信用卡的家伙,而戴调查员想——”“没有人偷了我的信用卡。”吉儿决然地驳斥说,“我的信用卡全在飞机失事时烧掉了。这下子提醒了我,你替我领了现金没有?位子订好了吗?”白塞斯自口袋里掏出一把钞票。“40元,照你的吩咐。订好了两个位子,8点在巴塞隆纳。”吉儿将钱放进口袋,微微一笑走向门口。“400元吃晚餐?”狄杰姆追问道,两道眉毛竖得老高。“她要带巴先生去巴塞隆纳吃晚餐。”白塞斯说。他绝不可能成为记者,因为他总是把知道的和盘托出。“带巴强恩去吃晚餐?嘿,好主意!吉儿,等一下。沙奇,快来——”狄杰姆的脸兴奋得发亮。画面漂亮,又是第四频道的独家。吉儿回到她上司的办公室,坚决地摇着头。“不,头儿,这是私事。”她转身走开。狄杰姆对着她的背影干吼。“他是新闻人物!”但是吉儿甚至没回头。“他救了我的命。”她抛下最后一句后走出了门。巴强恩这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玻璃纸。这些玻璃纸或艳红,或墨绿,或亮黄,或深紫,包着成打的礼盒——新鲜水果、特殊风味的奶酪、手制巧克力、精选核果、罐装鱼子酱、进口饼干、厚火腿及晶莹剔透的果酱——全来自国人对他的祝福。仍穿着救世军都不收的衣服的巴强恩敬畏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完全被这间芝加哥最上乘的旅馆慑服了。它恢宏的客厅大约有一般两个房间的公寓那么大,而其中每一英寸的平面都摆满了祝贺的礼品篮。其他礼盒则堆在厚厚的地毯或休闲椅上。单单长沙发上就摆了8个礼品篮。这间屋里摆放的精致食物巴强恩甚至从没想象过。而那些还没包括大批的花篮及其他奢华礼品,礼品清单中甚至还包括一套精选高尔夫球杆!强恩放下他寒伧的旅行袋,四下张望。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惊异愈形于色。拿起礼品篮所附的卡片,他看到送这些东西的人不是全然陌生,就是世界名人。而卡片上都写明是送给他的;感谢他的英雄行为。他,巴强恩。他不敢相信。怎么可能?他想打开一个水果篮,有一个梨子看起来格外香甜多汁。强恩的口水冒了出来,但他不敢碰。这些东西都不属于他。客厅那头,强恩看到通往卧室的门是开的。里面有张帝王式的大床、一辆国宝级运动脚踏车,墙上覆着丝布,窗前挂着织锦,一台屏幕大到能容纳整座足球场的电视。墙上挂着美丽的图画,更多的礼物堆在床脚。他觉得自己是个闯入者、外人,因为他不能相信这些豪华的东西都是要给他的。就算礼盒上写着他的名字也不能说服他。这一定是在做梦,嗯?一个住在旧福特车里的人不会睡这种床,不会有一间大理石铺面、带涡轮按摩浴缸的浴室。他数过了,总共有8个喷头。巴强恩从没看过这种浴缸,沐浴其间、纵身一试的冲动不禁袭来。几分钟不到,他的破烂衣服已扔在浴室的地板上,而强恩自己已躺入浴缸,脖子以下全浸在芳香的泡沫里,热烫的水柱自喷头冲洗着他的身体。他像个疯子般笑得龇牙咧嘴。天哪,这才是生活!陶醉在豪华浴缸中的他没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因此当他穿着厚浴袍从浴室出来,却发现一队侍从正在等候他时,他几乎昏死过去。“巴先生,欢迎。”理发师说。“很荣幸见到你。”修指甲的师傅微笑。“喜欢什么饮料?”服务生问。“雪莉酒好吗?”“雪莉酒很好。”巴强恩略带羞怯地回答。一小时后三人小组走了,巴强恩刮了胡子,修了指甲,并且剪了个时髦的发型。他没钱给小费,但是他们指出这原在预料之中,而且他们乐意替104班机的英雄免费服务。给小费是侮辱他们。但现在又穿什么好呢?一小时之内,葛吉儿,美丽而有名的女人,会来带他去某个华丽的餐厅。他总不能穿浴袍去呀。他的破布又是另一个不可能;此外他发现他们已悄悄地将那堆破布收走,可能送去烧掉了。巴强恩不带希望地打开衣柜。里面挂着一整排的全套意大利进口昂贵西装,还有夹克、两件大衣及风衣、几条打褶裤。衣柜底层是好几双手工精制的真皮皮鞋,尺寸全是10号B。领带架上挂着各种颜色和图案的纯丝领带。衬衫抽屉中塞满了海岛棉衬衫及成堆的内裤短袜。突然间,“穿什么好”已完全换了另一个意义。强恩怀着既愉快又焦虑的心情期盼着今晚的到来。葛吉儿是个漂亮的女人,感性、聪慧、事业有成——男人梦寐以求的伴侣。但是许久以前巴强恩即放弃了有关女人的事。不过,吉儿似乎是真的对他本人感兴趣,而不只当他是个冒牌英雄。而那是另一个令巴强恩退却的原因。他非常明白这一切的荣耀都是借来的。它们属于一个名叫潘柏尼的小混混。他在一时间忘了他的素性,只觉得自己该那么做。柏尼才是104班机的真正英雄。巴强恩拿着柏尼的鞋到电视台时,并不真的认为自己是在偷窃。他想那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从没料到会受到如此的接待。他并不真的期望有百万元的奖金;凭着经过多次失望后锤炼出的街头智慧,强恩多半相信电视台会借故推脱不给钱。那一定只是宣传嚎头。他猜想整场闹剧应该可以在一个下午结束,而他们会塞给他20元打发他上路。现在是11月,冬天很快就要降临。只要小心控制预算,外加空罐回收的进帐,200元能让他撑好几个月,甚至直到春暖花开。他希望能有200元,但就算20元也成。他想他没被人踢出来、或者以冒充英雄罪逮捕就算幸运的了。但是这个!这是皇家盛宴!一整柜的进口服饰,一星期都吃不完的食物,一间足够容纳两打流浪汉的套房,远远超过他的预期。他不配得到这些,应该是柏尼。巴强恩试图想象潘柏尼置身于此的情形,又感到一阵愧疚。他不知道柏尼正身陷囹囫,预料柏尼随时会现身,追索应该属于他的东西。而巴强恩不知道他该如何应付。唯一的证据——那只鞋——已不在柏尼那里,谁会相信他?只有我,强恩悔恨地想道,只有我,而我只是个骗子和小偷。怀着这种思绪,他着装打扮,谨慎地挑选了衬衫和领带,享受着干净内裤及新衣服贴着肌肤的感觉。他挑出一套西装试穿,完全合身。突然间,一个陌生人自三面镜中瞪着巴强恩。一个英俊、整洁,服饰优雅的陌生人。但是强恩终于认出这个陌生人后还知道这人是个骗子兼小偷。电话响了,是柜台通知他葛吉儿正要上楼。柏尼的身影自他脑海消失了。现在他看着镜子是为了检查自己的头发是否整齐,衣服是否起皱。他现在唯一的念头是为吉儿打扮。如果他给她留下好印象,或许谎言揭穿时对他的责难不会那么重。当他为吉儿开门后,一时间他们俩都呆住了。吉儿看到一个和早先她采访的肮脏流浪汉完全不一样的人。眼前的这个人是个绅士,英俊挺拔,哪里都站得出去。他的头发整齐,面庞光滑,而这是吉儿第一次看到他的下巴。只有他的眼睛没有变——黝暗、深沉、神秘的眼睛。强恩则看到一位艳惊四座的女人,和早先访问他的王牌记者大不相同。在屏幕上,葛吉儿一直试图淡化她的性感,只穿宽松的套装,梳着普通的发型。她的用意是让她的报导做中心。不过今晚,她的服饰则是意在征服对方。合身的小礼服裹着她修长的身躯,荷叶边领口展露她纤细的颈项和肩脚骨,宽松的薄纱袖遮住了她手臂上的石膏。她的头发后梳上拢,露出她完美的五官。只有她的眼睛依旧——黑黝、聪慧、富有同情心的眼睛。好一阵子他们就这样站着瞪视对方,感觉仿佛一股电流在两人之间流窜。终于,吉儿突然略带羞怯地打破沉默。“饿了吗?”她微微一笑。“我永远都在饿。”他回以一笑。“我也是。”她咧嘴承认道,“那么我们这就去吃东西吧。车在楼下等。”16巴塞隆纳是城中富豪名流经常光顾的餐厅。它高雅独特,而且贵得惊人。在这间永远需提早几星期订位的餐厅,要想在短期内得到一张桌子已成为权力的展示,金钱的夸示。不过白塞斯今天下午打电话订位时。餐厅经理一听到葛吉儿和巴强恩这两个神奇的名字,餐厅的大门自动大开,而厅中最好的桌子也突然空了出来。天知道怎么搞的,强恩和吉儿今晚会在此用餐的消息传了出去——当然餐厅经理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现在大厅中座无虚席,每一位宾客皆盛装赴会。吉儿和强恩进入餐厅时,其他来宾纷纷起立鼓掌,有的更大声呼叫,“好!”“干得好,强恩!”这种出其不意的反应使强恩狼狈地愣在当场,最后还是吉儿轻按他的手臂后他才走到他的座位。领班抽出巴强恩的餐巾,潇洒地抖开,铺在强恩的膝上。侍者则咧着笑脸斟满他们的酒杯。两名服务人员终于大发慈悲地走开后,强恩低声告诉吉儿:“他们全都在看我们。”吉儿微微一笑,觉得有趣,但也同情他。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多出名,或是多得美国人的心;他甚至不认为自己是英雄。这个人的谦虚是如此地真实,令人耳目一新。“不是‘我们’,强恩。是你。而他们还是习惯了名人的人呢。到麦当劳你会被盯得更凶。”但这个解释并没能令巴强恩舒服一点。他从没料到会有这些待遇。当他拿着柏尼的鞋出现,假扮那个英雄时,他并不指望他们相信他。他只知道没有人看过那个英雄的脸,而他在现场留下了一只鞋。巴强恩有那只鞋,柏尼告诉了他一些细节,因此何不去试试看?但是现在葛吉儿相信他,全世界也都这么想。强恩低估了一般人渴望有个英雄人物去崇拜的心理。只要看看这间餐厅里的人;他们有钱有势,但是瞪着巴强恩看的样子就像在看特技表演的孩童一祥。现在他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后,他不觉得自己能继续下去,接受每个人的感激及赞赏。“葛小姐……可……”“吉儿,”吉儿说,“叫我吉儿。”他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而他儿乎不敢看她。“我不……我是说我想要……那笔悬赏……我没想到……”天哪,强恩,振作,他厉声告诉自己。“当时我……走投无路……你懂吗了我只是想要一顿饱餐,或许洗个澡,有张干净的床睡上一晚。我没想要100万元!20元就很好了,或许50元吧。像我这样的人拿100万元做什么?”若是吉儿曾仔细倾听他的话,整个事件或许到此就结束了,因为她拥有职业性洞悉人性的敏锐。通常她能从像巴强恩那种断断续续的告白中听出端倪,进而发挥记者本能查出事情真相。他显然是想告诉她什么。但是现在不是通常。葛吉儿也是个女人,而她现在穿着最性感的礼服,和当今最热门的英雄坐在这间华丽的餐厅,而他正巧又非常迷人。因此她会情有独钟又有何奇怪?或是今晚她暂时抛开了记者的敏锐又有何奇怪?此外,领班刚巧呈上两本巨大的真皮菜单也分了她的心。像他这样的人拿了100万可以做什么?强恩想知道。嗯——“先看看这些东西的价目再说话。”她隔着桌子对他微笑。巴强恩打开菜单,无法置信地看了几行。开胃小菜一客24元?牛排5元,土豆泥还要外加9元?蔬菜色拉14元,而一杯咖啡要6元?太离谱了!结果是吉儿替他们俩点了菜。她为自己点了野生草菇做开胃菜,主菜则是清蒸蛙鱼。她替强恩点了什锦拼盘及小羊排,并为两人各自叫了一客色拉。巴强恩在心里默算帐单;到目前为止,这简单的一餐已耗费150元,还不包括点心、咖啡、税或小费。他闭上眼,认命了。最好连想都不要想。当吉儿要求看酒单时,领班摇摇头。“葛小姐,你们今晚所喝的酒由巴塞隆纳请客。我们会奉上敝店最好的酒水。”“阿图,你们太客气了。”领班阿诀地鞠着躬。“不,正好相反,能替两位服务是本店的荣幸。”就在巴强恩坐在天鹅绒座椅里,穿着意大利名家服饰,享受14元一客的精美色拉的同时,潘柏尼正处身地狱,穿着蓝色监狱制服,抑郁地咀嚼着一份牛肉末汉堡包。柏尼的房间没有丝质墙布,有的只是布满涂鸦的硬水泥。没有帝王式大床,没有织锦布幔,没有可收视超过50个频道的电视。柏尼有的只是8乘9英尺钢筋水泥的牢房,还要和另一个犯人分享。柏尼有的是木板薄垫、休息室中的蹩脚电视,没有遥控,收视哪个频道全由室中块头最大、态度最凶残的人决定,而那个人绝不是潘柏尼。柏尼的屁股下没有丝绒坐垫,没有感激的食客站起来鼓掌表示赞赏。柏尼正不舒服地蹲坐在一张无背的长椅上,而与他一起进餐的人都是些凶狠的罪犯。他只要敢斜眼看他们一眼,他们就能挖出他的心而食之。柏尼的桌上没有鲜花,没有闪亮的水晶杯,也没有餐刀——或叉子。监狱中不供应刀叉;不论喝汤或吃炖肉都用汤匙。但是没有人想到潘柏尼,那个被人遗忘,从来没能成为英雄的英雄。对世人来说,他只是芸芸众生中另一个时运不佳的小卒子。葛吉儿靠着椅背打量着巴强恩。他勾起了她的兴趣,而她渴望知道他的一切。这个陌生而羞怯的人似乎很不愿提到他的英雄事迹。在吉儿多年的记者生涯里,她见过各式各样的人,或好或坏,或动机纯正,或走投无路,或聪明,或愚蠢,但她从没见过像强恩这样的人。他似乎纯真至极,浑身找不出一丝虚伪。“你说你不想要百万美元。”吉儿隔着桌子对他微笑。烛光射在她杯中的葡萄酒上,看起来奕奕生辉,和她唇膏的颜色一样。巴强恩由小羊排上抬起头。吉儿的话令他不自在,但它的确替他开了头。无论如何,他必须告诉她他不是众人认定的英雄。这出闹剧已经太离谱,该是偃旗息鼓的时候了。但是同时,强恩不愿失掉吉儿对他的好印象。那对他突然重要起来。一旦他告诉她实情她会怎么想他?或许说他是骗子、小偷。她还会怎么想?但若他在电视台真的付他赏金之前就告诉她,吉儿或许不会太生他的气。她或许会觉得巴强恩至少有一半是正人君子。“我是说我没资格获得100万美元。”他慢慢说。“我……我没料到……我没料到……”“这些阿谀奉承?”吉儿微微一笑。“它使你觉得自己是假英雄,嗯?”她真的不知道。“呃……事实上,的确!”他脱口而出,“我不该出来自称是英雄——”一位陌生人在回他自己的桌子前向巴强恩走来,强恩倏地住了口。“你是人类的表率,”那人粗声粗气,借以掩饰他的激动。“那架飞机载的可能是我,或是我的家人。”“呃……谢谢你……”强恩说。“一夕成名任何人都难以消受,”吉儿同情地说。“你一直了解原来的巴强恩,早已习惯了他,你知道你和这些骚动发生前是同一个人,因此你觉得自己像是冒牌货——”“正是。”巴强恩说,并且还想说下去,但是吉儿没有停。“——不值得这些赞美,我们都会有这种感觉。”吉儿突然有股冲动,想要同情地握住他的手,但是她压抑住了。她不能肯定强恩会对这个举动作何解释,她甚至不能肯定她自己又会对这个举动作何解释。友情,没错,但没别的了吗?吉儿不能否认她觉得巴强恩迷人,但那是基于他这个人还是他是她的救命恩人这一点她还分不清。不过,目前他是新闻人物,而她是个记者,吉儿决心记住这个区别。一阵强烈的香水味突然飘了过来,巴强恩抬起头,看到一位年约60、浑身裹着貂皮镶钻的女人正站在他身边,等着他注意。“巴先生,我要以你的名义捐出50万美元行善,”她轻声细语道,“救济小动物可以吗?”“小动物?”强恩狼狈地重复说。那女人当他这是答应了。“我就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会喜欢动物。上帝祝福你,巴先生。”她转向吉儿,灯光映着她的珠宝亮得几乎令人眩目。“还有你,亲爱的,为女人争光。”在一阵衣香鬓影及戴着至少有25克拉钻戒的胖手指挥动一下之后,她走开了,留下了目瞪口呆的巴强恩。“她是说真的?”他问吉儿。“捐出50万美元?用我的名义?”他真的还没了解他的能力,这是不是太特殊了?吉儿微微一笑,酒窝露了出来。“强恩,你是个名人了,”她告诉他,“人们会想取悦你,或利用你,或两者皆有。”巴强恩点点头,低头吃他的小羊排,但却食不知味。吉儿提出的是一个全新的观念。名流和普通人不同;随着名望而来的是权力,但跟着也有责任。放弃做英雄不会那么简单,牵涉面太广。吉儿的话令他三思。接下来他们几乎是在沉默中吃完了这一餐。吉儿见此情形很高兴;她看得出强恩正努力思维,而她也猜测——距事实也不远——他是在整理今晚所经历、看到的一切。不仅如此,她还有一个小秘密要告诉他,而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的反应。这个故事愈滚愈大,一个她一直想报道的人性故事。吉儿用现金付帐时,强恩茫然若失。他数过桌上摆着的菜约为350美元;若是巴塞隆纳没请喝酒,金额一定更高。350美元!两个人吃一餐!这是罪过!而一时间他能想到的只是这条街上有多少人能用350美元吃多久的食物,答案的数目还真不小。他们站起来准备离开。领班拿着吉儿的披肩及强恩的大衣赶来,同时,餐厅中的每个男女皆站起来鼓掌欢送,正如他们到达时一样。他们一直鼓掌到强恩和吉儿走出他们的视线。餐厅外则是一场混乱,城中每个媒体均派了记者及摄影师。一看到吉儿及强恩,各式电子闪光灯、照明设备顿时齐闪,记者开始提出各种问题。“强恩!看这边!强恩!做英雄是什么滋味?”“巴先生!你打算怎么处置那笔钱?”英雄迷则高呼:“我爱你,强恩!”“上帝爱你,强恩!”记者后面则排着其他媒体的麦克风及摄影机,而最外围则是被警察拦阻的旁观者及英雄迷,等待亲眼目睹他们的偶像。吉儿和强恩试图上车时,记者、摄影师、围观者蜂拥而上。他们在吉儿和强恩及轿车之间筑出互相推挤叫骂的人墙。就在巴强恩惊慌僵住的当儿,吉儿被推离他身旁,陷身叫嚷的新闻从业人员的海洋。警察立刻采取行动,在他们俩周围形成路障,率领他们迅速走向等待中的轿车。巴强恩机械化地随着他们移动,感到头晕目眩,闪光灯照得眼睛刺痛。接着,突然间,他停住了。在群众的外围他看到几名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们站在暗影中,不好意思上前。但是他们也在为他鼓掌,对他微笑,向他竖起大拇指。他是他们那一类的人,而他们以他为骄傲。他们中间有一位年轻人,穿着一身破烂,头上缠着一顶旧呢帽,而这个人正在压扁一个装满空罐头的垃圾袋,准备送去回收中心换一二个美元。巴强恩瞪着他,就像是在照镜子。他们之间唯一的不同只在于潘柏尼的鞋。“强恩,快来!”吉儿催促着,试图将他带离那群人上车。但是巴强恩甚至没听到她的声音;仿佛突然间吉儿并不存在了,仿佛突然间只有他和这群人是真实的。他转身面对他们,举起双臂朝空中挥动。“嘿!嘿!”他叫道,“不要挤!”群众合作地退一步,给巴强恩让出多一点的空间,而每一道目光都射向他,等待他开口。他看着他们,仿佛他们是他的老朋友,甚至是他的家人。接着他的视线落在一位拿着地址簿的年轻女孩身上。“你要我在这里签名?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不敢相信她的好运。大英雄竟然对她说话,而他那么英俊!她抖着膝盖,结结巴巴地说:“薇亚。”“薇亚,”强恩看着她笑着。“如果我签了名,你肯帮我一个小忙吗?”女孩说不出话来,只能猛点着头。其他人连忙将各种纸片递给他——报纸、杂志、笔记本,什么都行。吉儿惊异地看着巴强恩一一为他们签名。“我希望,”他用安静而友善的腔调告诉聆听他说话的群众,“你们其他人或许能帮薇亚的忙。我希望你们能收集一些毛毯,用过的都行,50条吧,然后送到第五街和格兰街的转角,分给他们。”摄影机转动着,记者向前逼近。故事又有了新发展。“第五街和格兰街的转角?”一个胖男孩问。“他是指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他的瘦朋友告诉他,“流浪汉。”巴强恩闻言轻轻点头。“晚上那里很冷。而你们每送出一条毛毯就会觉得更温暖一点。”吉儿的惊异加深成为纳闷。他声音中的权威性是她认识这个人后一直没听过的,他现在看起来和晚餐时那位涉世未深的家伙完全不一样。这是个领袖人物,遇到适当的时机他很有可能变为英雄。坐进轿车后,强恩转头对吉儿羞涩地一笑。“我打赌他们会去做,”他说。“打赌他们会去收集毛毯。”吉儿只是点点头;她仍在为他展现的权威而迷惑,他似乎很轻松地就做了这事。到达椎客后,吉儿不自觉地和强恩一同下了车。这并非她原先的计划;时间不早,她也累了,手臂又开始抽痛,而巴强恩是个找得到电梯的成年人。轿车可以在几分钟内将她送回家。不过,她发现自己还是伴着他走过饭店大厅,再次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似乎全芝加哥的人都认得他们俩,并且想和巴强恩说话。突然,不知从哪钻出一位金发美女。只见她双腿修长,领口低垂,体态妖烧,朝他们款款而行,几乎贴到了强恩身上。“振奋人心!”她嚼着嘴呢喃道,“巴强恩,你是大圣人。”吉儿看得分明,非常清楚她那丰满圆润的胸脯及暗示的声调对强恩所造成的影响。“大圣人”目不转睛地瞪着她。她的身体语言几乎就要奏效了。“……不……”巴强恩结巴起来。“但是……我……呃……不知道你是否能……呃……支持……支持一个帮助穷困的计划,而——”葛吉儿再也忍受不了了。“强恩,我确信她什么都会支持。”她打断他,用没受伤的手臂勾着他将他带开。“我最好送你回房间。当作是保镖吧,好确保没人会伤害你。”吉儿带领强恩走向电梯。她按下一部电梯,将他推进去,并且坚决地挡住了其他要搭电梯的乘客。他们俩单独升上顶楼套房。进入电梯后,吉儿稍稍松一口气。她看得出眼前的状况有多好笑。那个金发女人就这样向当今的英雄投怀送抱。她格格地笑出声,将她的胸部对准强恩,并且模仿那女人的胸脯及他的口吃。“……不知道你是否能……支持……呃……一座小飞机场。”但是强恩没有笑。他的面颊尴尬地涨红了,声音显得粗重。“我有好久……没引起……那种注意。两年多了。”两年多!吉儿停止嘻笑。他们四目相接。“两年多!”她低声说。他点点头。“以后会有许多机会。”她柔声告诉他。一时间空气中充满了可能。一个迷人的男人,一个迷人的女人,一个迷人的时刻,一座向上攀升的电梯。只有他们俩共处在与世隔绝的小世界,谁会在意他们俩身体的碰巧相触?“吉儿,你是个好人,”强恩的表情显得痛苦。“我不想伤害你……无论是在哪方面。”她直视他的眼睛。“我知道。”她的声音低沉。他自我挣扎着,渴望抚摸她,但又觉得自己太卑鄙。“你认为我救了你的命。我不能占这种便宜——”“你的确救了我的命!而且是我在占你的便宜!我是个记者,强恩,一个有经验的专业人员。我不能——”谁要再抗议已经太迟。他们四唇相触。强恩将吉儿拉进怀里,紧紧拥着她,任热烈的吻探索着他们之间的可能性。他们的身体随着甜蜜与饥渴的感觉而融化。突然间,强恩转开头,粗鲁地中断了他们的拥抱。他的脸庞因苦恼而扭曲,声音粗哑。“我……没有……我没有权——”“不!”吉儿脱口而出。“我才没有权利!你是新闻人物!”四个字像把刀插进巴强恩的胸口。“对,新闻人物。”他低声道。他们到达了顶楼。吉儿将他推出电梯,接着想起了她宝贝的秘密。现在是告诉他的最好时机。“我知道实情,强恩。”她明快地说。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她在说什么?“我邀了几个你在越南部队里的同事明天飞过来。我要在全国广播网中访问他们!”吉儿几乎掩饰不了她的兴奋。“越南!”巴强恩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吉儿开心地对他微微一笑。这会是她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着棋。“晚安,强恩。”她甜甜一笑,电梯门随后关上。好长一阵子巴强恩只是站在那里瞪着电梯门,一点没想要进套房。他到底惹出了什么大漏子?越南!老天爷!l7巴强恩躺在豪华套房里的超级大床上,情不自禁地回想着改变自己命运的今天一整天的经历,无法成眠。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还没理出头绪来。先是中午和第四频道新闻的访问,接下来这间美妙的住处和这些礼物及衣饰,然后是和吉儿的晚餐。他第一次体验到被别人像神一样崇拜的感觉,也难怪强恩会搞迷糊了。对强恩而言,吉儿美丽、聪慧、却又是那么的脆弱。她也同样对巴强恩充满敬意——一种强恩不配得到的情感。他无法忘怀她柔软的双唇,仍旧可以感觉到它们压在他渴求的唇下的感觉。他的身体对她修长的胴体依然记忆犹新,急切地渴望和她再次接触。然而他了解这是不可能的。一旦她发现巴强恩的真面目——一个骗子而非英雄——之后,一定只会对他嗤之以鼻而后转身离去。还有她所提到的他在越南的同胞又是怎么回事?就他的过去采访他们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个疑问只有加深他的不安。一想到明天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巴强恩就在床褥间辗转难眠,直到清晨4点左右才逐渐陷入不安的睡眠中。他梦到自己坐在环道滑车上,只是这辆环道滑车没有上坡的时候,而是一直往下冲,不断地加快速度,愈来愈快。他听到尖叫声,但既然他是车上唯一的乘客,那尖叫声必定是由他喉咙里发出来的。他很想下车,但是那机器开得太快,如果他跳车一定会摔死。他只能紧抓着安全杠大声尖叫,祈祷环道滑车会停下来。第二天早上,巴强恩睡到很晚才起来。吉儿从电视台打电话通知他一小时后要在第四频道录像,她会派车来接他。这时他才醒来。“记住别跟任何人说话,强恩。不管你到任何地方,记者都会像秃鹰一般跟随你。他们会一直监视着你,但是用不着理会他们,而且不要回答任何问题。”强恩摇摇晃晃地下床,在喷头下站了12分钟。先用热水冲去他身上的疲乏,然后再以冰冷的水让自己清醒一下。当他淋完浴出来时,殷勤的客房服务部早已备好热腾腾的咖啡、松软的牛角面包配上进口小菜等着他享用了。他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但还是啜了几口热咖啡。托盘上放着今天的报纸,包括当地的报纸,和一份《纽约时报》。强恩瞄了一眼头条,内心一阵畏缩。《芝加哥先锋报》的头版是这么写的:“英雄今日获百万”;《芝加哥号角报》则是“英雄的报酬,绝妙的百万美元”;甚至连严肃的《纽约时报》也在它的头版右下角报道了他的故事。至于《今日美国报》则以红蓝白三色为底作了占满头版半页的标题报道:“104班机天使直上云端”,还登了一张强恩昨晚从餐厅出来,在前拥的人群和闪光灯中的照片。噢,上帝!强恩暗咒一声丢开报纸。我该怎么阻止这闹剧继续演下去?在事情没有闹大前,我必须和吉儿谈谈。他研究衣橱,小心地选择了他认为是最便宜的衣服,因为它们看起来和他多年来所穿的类似。一旦他告白之后,这些东西将不再属于他,而所有时髦的意大利西装也得归还。他不想从第四频道新闻骗取除了身上以外的其他任何东西。要是巴强恩知道他穿的那件T恤价值250美元、裤子275美元、甲克900美元,甚至那件罩在最外面的薄风衣都要值1000美元,只怕他会围着饭店的浴巾到电视台去了。强恩希望能在开播前找到吉儿,但却不可能;整个电视台一片乱糟糟。而且巴强恩一见到被聚集在摄影棚里的旧日同胞,顿时又忘了所有的事。这些人曾和他并肩作战,是他多年没见、情同手足的战友。韦汤姆朝他伸出粗大结实的手臂,强恩奔上前去,两个大男人欣喜万分,不禁相拥而泣。贝查理也在那里,还有其他一大群人。强恩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吉儿正看着他们的重聚,她眼眶湿润地微笑着。她给他们15分钟叙旧,但是摄影棚的时间很宝贵,而且开播时间也快到了。“20多年前,”吉儿叙述着。“刚刚踏出高中校门、只有17岁的巴强恩已相当突出。在绝大部分被征召的士兵中,他却是自愿从军,而且是参与越战年纪最轻的军人。”第一个被访问的韦汤姆是个40出头的强壮黑人,他曾在查理带领的巡逻小队中中了埋伏而几乎丧命。他以沙哑的声音叙述当时的情景。“接下来我只记得自己躺在医院里,旁边病床上躺着另一个也参加了巡逻的伙伴,原本我认为遭遇突袭时他已经阵亡了。我问他:‘我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兄弟?我们是死了或是还活着?’他回答我说:‘那个疯狂的弟兄巴强恩,是他折回来救我们脱险的。’”韦汤姆直视着摄影机。“他应该被报道、受颁奖,”他坚定地说道,“然而阴错阳差的是,当时现场却没有半个军官目睹此事。”下一个上沙奇镜头的是贝查理。“这疯子冲到稻田里把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拉出来,总共6个人。嘿,所以我一点也不惊讶是巴强恩到飞机里去救了人!”这是感人的一幕,足以叫观众哭湿手帕。经过了20年后,当初参与那场血腥、无意义战争的同胞再度重聚;一个已被这社会遗忘多年的男人因为又一次无私地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去拯救别人而再度被记起;听着他20年前的老战友们站出来证明他早已是一个英雄,而104班机事件不过是他的另一个事例罢了。“在情绪激动的团聚之后。”吉儿述说着,“强恩的老战友们目睹了电视台经理卫查理颁给他一张百万美元的支票的情景。”巴强恩没料到这笔钱会在摄影机前交给他。他本想在此之前向吉儿坦白一切,但没有人给他这个机会。而现在,一切都太迟了,他只能满面笑容地接受这张象征性的大支票。不过他心里也形成了一个稍微可以减轻他罪恶感的计划。“正当巴强恩要对突如其来的财富有所反应的时候,国防部长也带来了参议院的紧急决议,授予巴强恩荣誉勋章。”葛吉儿难以掩示声音中的感动。她为能置身这件事而激动,为她自己、也为强恩兴奋不已。“这项荣誉是对他20年前只因当时没有高级军官见证或报告而受到埋没的事迹而颁发的。稍后我将与他谈到他生活上突然的转变。”巴强恩谦虚、可爱却又有男子气概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一开始他以温和、羞怯的声音回答着吉儿的问题,接着逐渐掌握了主动权,终于有力地说出他的决定。“嗯,我……不觉得自己……应该拥有这么多钱,葛小姐。这些钱对一个人来说太多了。我想要捐……呃……大部分钱给不同的机构,例如给无家可归的越战老兵之类的机构,还想发起一些慈善活动。你知道,我流落在寒冷的街头、睡在桥下或车子里时,最糟糕的事——甚至比饥饿和酷寒更糟的事——就是那种感觉……那种自己是如此平凡……无用的感觉。就仿佛世上没有任何人在意你,没人需要你。”沙奇采用了脸部特写,强恩哀伤黝黑的双眼显露出无限的痛苦。那双眼睛看过太多世间的残酷,有钱人坐拥财富却吝于付出。然而它们所表露出来的却不是全然的幻灭,它们还燃烧着希望、情感和英雄气质。“我想当我……那么做时……其实是想救自己的性命胜过一切。”巴强恩继续说道。此刻他说的是事实。他不是在指104班机事件,不过观众并不了解。他是在说自己今天的行为和他的计划。“我想让自己再回到人群中……再成为社会中的一分子。你必须靠帮助别人来达到这目的,你需要扮演某种角色,即使是个非常卑微的角色,也能带给你生存的价值。”“我问及巴强恩有关荣誉勋章的事。”吉儿以旁白方式配合镜头上强恩诚挚的面孔和严肃的眼神。“谈到那枚勋章……嗯,它是为我和我的弟兄们20年前在越战中所做的事而颁发的。所以假使我今天是个越战英雄,那么上星期当我在收破烂、睡废车时也是个越战英雄。我不认为一枚勋章可以创造一名英雄。你不需要用机关枪或燃烧的飞机来证明自己的……英勇。每天都有人做英雄的事,只是没有人在一旁照相或颂扬他们。小事情就可以成就一个英雄。帮助别人,每天一点一点地付出而不是一夕间……全部掏空地帮助他人。也许……也许我们全部都是英雄。”伊琼恩剪辑着影片,轻吹了一声口哨。她及时转身瞥见吉儿在暗暗拭去泪水。“他在现实生活中真是这样的吗?”她质问道,“如此伟大?”吉儿笑着点头。“他真的是很……不平凡。”她轻声说道。她的脸上和声音里洋溢着的某种光辉激起了琼恩的警觉。“你不是……对他有兴趣吧?”她尖声问道。“别傻了。”吉儿转身不让琼恩看见她的眼睛。“我是个记者。”“记者就没有荷尔蒙吗?”“记者必须凌驾于荷尔蒙之上。”吉儿平静地答道。而琼恩也意识到这是个敏感话题,遂转回身去面对她的屏幕和控制盘。第四频道电视台的经理卫查理看着剪接好的影片,轻声地自言自语道:“他是个人才。”一个可以让他的电视台锦上添花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应运而生。全美国的观众都在深深为巴强恩的谦虚诚实而感动。潘乔伊在起居室里看见他妈妈边看节目边落泪,连粗里粗气的艾里也被感动了。欧丹娜和她男朋友躺在床上看着如此诚实的告白,和她每天在工作上所面对的无赖简直是天壤之别,不禁令她喉咙哽咽起来。奇克在夜影酒吧的吧台后边擦拭玻璃杯边看着电视。连美国总统也在看这节目时感动得热泪盈眶,伸手去握第一夫人的手。潘柏尼是唯一看巴强恩的采访而不被感动的人。他也是唯一知道强恩底细的人。看着原本该属于自己的100万美元支票落入巴强恩手中令他怒火中烧,而巴强恩虚伪的英雄式演讲更是让他无法忍受。“我们全都是英雄,呃?”他对着电视不屑地说道,“50美元赌这混蛋连越南都没去过。”另一个身材魁梧的囚犯转身凶恶地对他吼道:“闭上你的嘴,垃圾!这家伙是个真正的英雄,而你什么都不是,不过是堆愤世嫉俗的狗屎。”柏尼沉着脸准备张嘴反驳——这么做无疑地会导致一顿痛揍,甚至就此被“消灭”。幸好铃声——或者该说是警卫——救了他。“潘柏尼!”他叫着,“姓潘的?”柏尼指着自己的胸口道:“我吗?”“你被保释了。来吧,我们走。”保释?他怎么可能被保释?柏尼的保释金是2万5千美元,也就是说在被保释人可以出面负担剩余90%的保释金之前,必须有人先筹措2500块美金——现金。谁会为潘柏尼出这2500美元呢?他唯一想得到的人是芙琳,但是不可能。第一,他不想让芙琳——尤其是乔伊——知道他被关的事。第二,即使芙琳有这2500美元,她也会留着给乔伊上大学用,而不会把它花在为柏尼这种人渣争取短暂自由的事上。何况她并没有这笔闲钱。所以到底是谁呢?这事只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法官大发慈悲减低了他的保释金。卫查理的脑筋已由新闻报道转到“真人真事”节目上去了。巴强恩对观众而言是个很好的收视点,何不在黄金时段播出一集“特辑”呢?这事很简单:找104班机的生还者来重演一次坠机事件,让巴强恩再实际表演一次救人的过程,让观众有机会目睹事件的经过。卫查理爱极了这个构想。这个念头太棒了。身为老板,他毋须向谁报告此事。他可以马上开始行动。巴强恩对卫查理的计划一无所知,直到他从房间里的大屏幕电视上看到了预告片。首先,屏幕上出现一些在飞机失事现场所拍摄的画面,混合一些“障眼”的照片,还有巴强恩本人的一些事前与事后配上发型和高级服饰的画面。震撼的音乐配上强有力的旁白:“巴强恩本人!加上其他20名104班机的生还者!看事件中的主角重演飞机里的恐怖经历!”搞什么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巴强恩惊讶地瞪着电视屏幕。“冲出黑暗,逃离炼狱。”旁白者像在朗读《旧约圣经》般吟诵着。“挣脱恐惧的梦魔,到104班机天使身旁来。巴强恩拯救了54条人命。这是他和他们共同的故事,一出由真正经历那恐怖时刻的人所演出的戏。没有编剧、没有音乐、没有演员,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星期四晚上,第四频道。务请收看!”噢,狗屎!强恩的一颗心直往下沉,抓起话筒拨了吉儿摄影棚的电话号码。他既生气又惊慌,更主要的还是恐惧。他找不到吉儿,只好找狄杰姆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受。“不高兴!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卫查理质问道。狄杰姆耸耸肩。他对这整件事并不大热中,认为卫查理重演的事有点玩得过火了。“他说他不是个演员。”卫查理用力咬着他的烟斗。“他本来就不该是个演员!这就是重点。他是真实生活里的英雄,而他所要做的只是演得像个真的英雄。这是整个构想的精华之处、新颖之处。她有没有给他回电话?”狄杰姆竖起拇指指向吉儿的私人办公室。她正在打电话说服强恩演这出戏。“她正在和他谈。”卫查理皱眉道:“我们付了他100万美金,你最好能让他合作一点,帮助提高我们的收视率。”吉儿走进狄杰姆的办公室。“进行得如何?”新闻导播问道。吉儿点点头。“他同意了。”然后她转身指责卫查理道:“你真的应该先询问一下他的意见。”“他可能会拒绝。”卫查理指出。潘柏尼花了40分钟换上他原来的衣服,缴回身上的囚衣,然后被释放出牢房。当他走出来看到他的律师欧丹娜坐在她的汽车上等他时,他告诉自己真的是法官把保释金减低了。丹娜不悦地看着柏尼。他看起来比上次她看到他时还糟。他的胡子该刮了,头发也该剪了,而且看起来在牢里瘦了一圈。他的肩膀比以前塌得更厉害,夹克松垮垮地挂在瘦小的身上。他全身上下写着“失败者”三个字。柏尼上车,要求他的律师载他去儿童医院。丹娜点点头开始小心地在车阵中穿梭。“他们仍无法证明你和那个偷信用卡的贼有关系,所以可能得撤销对你的指控。”丹娜说道。葛吉儿不肯合作,还是坚持她的信用卡和皮包一并在104班机爆炸中烧毁了。没有受害人的正式指控,警方根本无法办案。他们束手无策。“这就是他们减低保释金额的原因,呃?”柏尼问道。欧丹娜突然不安起来。“他们并没有减低保释金额。”她低声说道,“我告诉过你除非你告诉他们那些信用卡是哪来的,否则他们绝不会降低你的保释金。”潘柏尼扭曲着脸愤怒地说道:“哼,我已经把真相‘告诉’他们50遍了!那你到底是怎么把我弄出来的?”年轻的女律师咬咬下唇并深吸口气。“我用我的汽车和电脑去贷了款。”她极度尴尬地说道。柏尼转头瞪视着她。“你?”他质问道。丹娜的语气是防卫性的。“我是受到那个英雄舍己救人的启示,他涉险——”“那个冒牌货‘启发’你把2500美元借给一个失业的人?”柏尼冲口而出。他快要中风了,简直气炸了。“一个你认为很可能得服刑的人?你是个‘律师’啊,老天!你应该有‘很好的判断力’才是!”眼泪在丹娜的眼眶里打转,可是她的自尊硬是把它们逼回去了。“很好,正如你所说的,潘先生,我是缺乏经验,而我的天真此刻是帮了你的忙。”柏尼仔细地看着她,了解到这小女孩已受了伤害而且快要哭出来了。他不该这么不解人意而又粗鲁。“哎,你说得没错。”他比较平静地说道,“我很高兴你把我弄出来了,真的很感谢。你可以叫我柏尼,既然我已经欠了你2500美金。老天!”“我看过缓刑官的报告,”丹娜说道,“我不知道你告诉了他什么,不过看来对你并不十分有利。”“那家伙是个白痴!”柏尼轻蔑地怒骂着。“你为什么要在儿童医院下车,潘先——柏尼?”欧丹娜问道,“你儿子病了,是不是?”柏尼沉着脸摇头道:“我从电视上知道那个混帐大善人今天下午3点半要去那儿探访生病的儿童。”丹娜警觉地望着他。现在他到底想做什么?“你是指巴强恩?潘先——柏尼,你是在保释期间,我不认为——”“听着,那混帐不只欠我100万美元,他还是个该死的疯子!看看他对你的影响;他会让人们疯狂!”欧丹娜无声地摇着头。她无法和这个着了魔的小个子争执,只是让他在儿童医院前下车、任由他登上台阶消失于旋转门后实非明智之举。丹娜担心她的当事人会惹上或惹出什么麻烦,然而她却无法说服潘先——柏尼别去。l8潘柏尼在儿童医院的走廊上闲荡着,偶尔会朝不同的病房看上一眼,每次都心有余悸地缩回来。他所见到的是恐怖的苦难,例如烧伤病房里面目全非的小孩,眼珠子直接暴露在空气中没有眼皮的保护;还有植物人的病房,里面的孩子只靠维生系统和静脉注射维持生命,终端机哔哔的讯号无止境地记录着每一个微弱的鼻息。整个医院充满了消毒水、传染病和死亡的气味和景象,令他作呕而退缩。潘柏尼可不是什么特蕾莎修女。他不想看这些重病的儿童,也不想分担他们的痛苦。柏尼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向巴强恩要回他的权利。他沿着走廊往下走,看到忙碌的护士怀疑地打量着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看起来可能太不修边幅,他的胡子没刮、衣服皱巴巴的,而且身上可能还带着监牢里的臭酸味儿。他试着用手抚平头发,让自己看起来得体些,但一点用也没有。他转了个弯,前面又是一间病房,专给重病而且复原希望不大的孩子住的。他走了几步进到病房中,惊骇地发现自己误闯了地狱。一个奇形怪状的畸形小男孩向柏尼伸出爪子般的手,他吓得往后退开。“是他吗?他是那个英雄吗?他来了没有,罗小姐?”一个面覆纱布无法视物的5岁小女孩朝着柏尼足音的方向用稚嫩的声音问道。“不是,只是个男人。”一个8岁小孩答道。护士罗小姐突然从屏风后出现。看到柏尼,她皱眉问道:“对不起,先生,你有什么事吗?”柏尼边往后退边摇头。“呃……嗯……我……呃……”护士眉头锁得更紧了。她不喜欢这家伙的长相。他是不是那种以虐待儿童为乐的人?或许更糟,一个猥亵婴儿的变态者?“你必须离开这里,先生,”她冷冷地说道,“这个病房是不准参观的。如果你是来探视——”这时候一群摄影师走进房间里来拍摄。潘柏尼看到一大群记者——葛吉儿当然也在里面——摄影师、录音师、医护人员和穿制服的安全人员,他知道英雄巴强恩快要出现了。柏尼突然明白了这事没那么简单,他不可能顺利地走到巴强恩面前和他交涉。这家伙像个出巡的皇族一样被全面地保护着。老天!柏尼悄悄地朝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走去,却被一个肩上扛着大型摄影机的摄影师挡住去路。此时他看到巴强恩正被媒体人员簇拥着沿着走廊向病房这边走来。然后“104班机的天使”强恩莅临这间病房,孩子们快乐地尖叫着,罗小姐也微笑着。巴强恩毫不犹豫地弯腰抱起那个畸形儿,热情地对他笑着。柏尼闭上眼睛不想看这一幕。然后他开始像螃蟹一样向围在英雄身旁的人群挤去。“对不起,老兄,可不可以让我过去?谢谢。”他在看热闹的人和新闻记者间一寸寸地往内挤,穿过摄影机和麦克风。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柏尼的肩膀,他抬头看见一个高大的警卫挡住了他的去路。“你有记者证吗,先生?”“记者证?”柏尼拍了拍夹克上的口袋,然后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哎,我一定是弄掉了。不过,听着——”警卫没心情听他解释。他开始把柏尼往后推,推离新闻人员和强恩。“没有记者证不可以进去。”柏尼想要绕过他强壮的身体但徒劳无功。警卫速度比他快,而且正紧紧地抓住他。“把你的臭手拿开!”柏尼叫道,“我只想和他说两句话!”此时另外一个警卫也过来帮忙,两个人把柏尼夹在中间往病房外拖。“嘿,等一下,老兄!”柏尼气急败坏地喊叫道。他的目标已近在咫尺,但他却无法靠近!“这里是美国,上帝。我有权利!”吼叫声惊动了正在摇晃臂弯中畸形儿的强恩。他转头朝骚动的方向望去。一位医生向他保证道:“一切都在控制中,巴先生。我想只是一位不幸的人。警卫会照顾他的。”强恩点点头,注意力转回围绕在他身旁可以自己走动的小病人身上。其余的孩子都在孩床上向他伸出小手。此刻他们的脸上一反平日绝望的表情,全都充满了生气。强恩满面笑容地鼓励他们。这就是英雄,他为生病的孩子付出时间,而孩子们也因此而喜爱他。全世界的人都喜欢他。至于潘柏尼,则被押下电梯,粗鲁地推出了旋转门。他发现自己站在医院前的台阶上。柏尼等了几分钟让警卫回到楼上去,又再回到大厅里等在电梯旁边。巴强恩会从这里下来。即使他走楼梯,楼梯也在柏尼的视线内。他坚决地告诉自己,就算要等上一辈子,他也不在乎。那个骗子强恩绝不能如此轻易地逃掉,他得给潘柏尼一个交代。巴强恩探视的下一个病人是加护病房里一个处于昏迷状态、叫艾伦的14岁男孩。他的身上和头上插满了维持他生命的输送管,维持着他薄弱的生息,终端机的屏幕上记录着他微弱的呼吸和无力的心跳。他的手和脚都被悬吊着,头上也缠着绷带。艾伦是独子,天资聪颖而且很有前途,不幸被车撞伤后,肇事者却逃得无影无踪。他已昏迷了好几个星期,没有清醒的迹象。艾伦的父母已经开始面对是要切断他的维生系统,还是再痛苦地等上几个星期或几个月的两难局面。巴强恩朝床上俯下身,几乎忘记了对准他的摄影机和麦克风。他的注意力全放在那个男孩身上。“听着,孩子,你必须坚持下去。”他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害怕,我们都有害怕的时刻,但那也正是你要奋斗的时刻。”“恐怕他听不见你说的话。”一位医生说道。“他听得见。”强恩答道。他朝昏迷中的男孩靠去。机警的沙奇抓起摄影机绕到床尾找了个很好的角度,把英雄和垂死的男孩都纳入镜头中。巴强恩头也不抬地朝他挥挥手。走开,这是个人隐私。吉儿了解这一点;她伸手遮住沙奇的镜头并把摄影机推开。“听着,艾伦,”这一次强恩非常轻柔地对着病人的耳朵说道,“你正处于黑暗中,而且很害怕。医生正在治疗你,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你不可以放弃!”他抓住那男孩的手。“我想你并不知道自己是个英雄。有时候你并不清楚自己有多勇敢,而且有些时候你也不了解自己可以做某些事情,直到你……直到你去做了。不过我知道你有这能力,我打从心里清楚你可以做到。我要你奋斗,孩子。为了你自己,为了我们大家。”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为了我……我真的需要你为我这么做。我要你好起来。艾伦。”他颤抖地从床边站直身子,注视着那男孩。他听到了吗?他的手是否稍稍抽动了一下?眼皮是否眨了一下?也许没有。即使如此,他的心已被灌注了一股希望。他可能做了件好事。加护病房外的镁光灯继续闪动着。巴强恩走在儿童医院的走廊上,身旁一直为摄影机和记者所包围。吉儿噙着眼泪走在他身旁。在艾伦床边的那些感人时刻,似乎使她对强恩的情感更强烈了。他是如此地富有人性,如此关怀他人,总是顾及别人的需求,教她如何压抑自己内心对他的强烈渴望?葛吉儿灵魂的闸门己被打开,她的爱如潮水般将她淹没。“你刚才真的非常……激励人。”她沙哑地说道,拿出一个牛皮纸袋给强恩。“这是什么?”“剧本。那出重播戏要用的。”她解释道,“你只需继续说那些话,强恩。”强恩警觉地注视着她。“剧本!我以为我们只须把经过重复一遍!”吉儿把他的焦虑误解为腼腆,某种舞台恐惧症。“我会帮你的,好吗?”她向他保证。“我也会紧张。我们会互相帮助,别担心,没有问题的。”可是强恩怕会出问题。他是怎么让自己被说服来演这出戏的?一切都像越战一样模糊是一回事,表演他根本没做过的英雄事迹又是另一回事,更别提其他“演员”全都是真正的生还者,例如葛吉儿。他告诉自己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他心事重重地离开儿童医院。外面因众多的电视外景车和警察人员而吸引了大批的围观者。有很多人是因为听说104班机的英雄要到儿童医院探视绝症患者而聚集在此的。警察和医院的警卫合力在楼梯间和电梯前排成人墙并设立障碍物,把新闻人员和围观者挡在外面。“拜托,各位请往后站!”一个警员大叫着,“这里是医院,请合作。除非你有医疗上的事,否则请离开现场。”一个不是第四频道的摄影师无视于前面的障碍物直向楼梯走去,但是被一名警员拉住领子。“拜托,老兄,”他和善地好言相劝,“合作一下如何?表现出一点巴强恩的精神,一点关怀、一点人性。”摄影师退回关卡后面,一只瘦小的手从人群中伸出来抓住他的手肘。“嘿,老兄,你是新闻从业人员对不对?”潘柏尼紧张地低声问道,“我有一个很棒的故事提供给你。那个家伙强恩,他是个冒牌货,是个十足的骗子!所有那些善事,那些狗屁不通——”摄影师怀疑地看着他,正准备把他那只令人反感的小手拿开时,人群中传出一声尖叫。“他来了!他来了!”黑压压的人群立刻开始彼此推挤着,柏尼的手也被推开了。他立刻被人群给淹没了,像漂浮在水上的软木塞,找不到立足点。“嘿!”他大叫,但是没人理会他。“小心!等一下,看在老天的份上!”除了潘柏尼之外,整个人群都疯狂了。所有人——不论男女——亲眼看到了他们的英雄,无不欣喜若狂无法自制。大家都想向巴强恩欢呼,感谢他为人类所做的贡献。潘柏尼除外。“别推了,小姐。”他埋怨道,“嘿,小心你的手肘。你们全部是疯子,大吼大叫的!你们是怎么搞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此刻只有柏尼是对的,他们全错了。他们的英雄崇拜已不需要任何理由,他们完全失去了理智。尖叫声已化成一阵阵欢呼似的口号:“强恩!强恩!强恩!”电梯门打开,巴强恩、葛吉儿和其他人走出来,穿过等候的人群和安全人员。强恩被人群推拥着,手由四面八方伸过来。英雄一点也不介意。他对每个人微笑,伸手去触摸靠近他的手,像是了解这些人对他的渴望似的。在104班机事件带给他们生命意义之前,他们的生命是一片空白。这些疲惫的灵魂和寂寞的男女需要他,渴望和他接触,而他相对地也需要满足他们的需求。“我爱你,巴强恩!”一个女孩在人群里喊道。“嘿,我们彼此都相爱,不是吗?”强恩回叫着。“上帝保佑你,强恩!上帝保佑你!”一名老太太哭着握住他的手。巴强恩温暖地握住她的手道:“上帝保佑我们大家!”人群扬起一阵欢呼。“冒牌货!”柏尼叫道,“该死的骗子!”强恩回过头来。谁说的?在这群崇拜他的好人中谁敢叫他骗子?“强恩,你这个该死的骗子!”那叫声又扬起,“那是我的荣耀!我的钱!”巴强恩怔住了。他认出了那尖酸、聒噪的声音。潘柏尼在这欢呼的人群中。这是强恩从环道滑车下来的好机会。他急忙四处张望想找到柏尼,但四周却只看到崇拜他的脸孔,直到警卫将他凌空抬起带离医院。柏尼看到强恩离开,连忙想挤出人群到外面去。然而他微弱的力量难与庞大的人群对抗。他左挤右推地失去了平衡,跌在地上,迷失于脚林中。突然间其中一只脚踩到柏尼的手。“哎哟!”柏尼惨叫一声。“小心点,你这混蛋!”他抬头一看,一个警察正瞪视着他。潘柏尼毫无惧色地也瞪着他。他今天已经够倒楣了,不可能再更糟。巴强恩被拥离儿童医院,但仍不停地回头找寻潘柏尼,但是看不到他的身影。人群中也不再响起嘲弄的叫声了。豪华轿车像往常一样早已发动引擎等着,强恩迅速穿过人行道上的人群坐进后座。车子缓缓驶离路旁,四周依旧包围着欢呼的人群。强恩看见他们的脸贴在车窗上试图往里看。这种一直被监视着的感觉想必就是成名的代价了,仿佛永远无法独处的感觉。真恐怖,这种一直在加大的压力真骇人。强恩的手一直抖个不停。他低头看见手上还紧握着先前吉儿交给他的牛皮纸袋,是空难重演的剧本。他费力地打开纸袋,看也不看地抽出剧本,思绪一片混乱。然后他看清楚了剧本,硬纸板封面上用金色的字印着“104班机天使”。噢,上帝!强恩心里想着,噢,上帝!这会比我预料的更糟。潘柏尼被直接押到医院侧门,赶到人行道上去。“你不能因为我说别人是冒牌货就逮捕我。”他面红耳赤地争执着,“这里是美国,我有言论自由!”“我们不是逮捕你,老兄。”一个警察咧嘴笑道,“我们是把你从愤怒的群众中救出来。”“是啊!”前一位警察大笑着说道,“在美国,上帝赋予你珍贵的权利去羞辱一个身价高你五千倍的勇者,他说我们——包括你这种流浪汉——都是英雄。”“宪法第一条。”另一名附和道。柏尼拍拍身上的灰尘不屑地说道:“狗屁不通!”较高大的那名警察伸手推推柏尼的肩膀示意他远离门口。“好了,老兄,也许你不是英雄。”他温和地说道,“这点我们可以忍受。”受尽冷落、羞辱、遗弃的潘柏尼在悲伤和挫败、愤怒与失望中徘徊。他落寞地在街上走着,想找寻一处隐秘的地方舔舐他的伤口。19巴强恩梦魇中的环道滑车正在加速往下冲。他认为自己已骑虎难下。短短几天内,他由一个街头流浪汉摇身一变成为英雄,然后是新闻界新宠,接着是越战英雄,大家崇拜的对象,现在他更将“重演”全世界最大的谎言,让全美国观众永远接纳它成为事实。他到底还能支撑多久?原先他还以为没什么不妥。抓住机会,或许还能赚几个钱,然后恢复无名氏的身分。然而他发现事情并不像他预期的那样发展,所以他就想何不干脆做些善事?何不利用我的地位和暂时的名气为世界找回一些希望?我们全都是英雄,能生存便是英雄。但是生存却很困难。如果大家能相亲相爱、互相帮助,一切就会容易多了。这不算是一个新的讯息。还在2000多年前它就被比巴强恩更伟大的人传颂过了。当时人们是曾遵循过它,但时间一久便又遗忘了。但是现在事情已完全失去了控制。事情迅速地在发展,强恩无法预知结果。激起一阵火花或上《时代周刊》的封面是一回事,把全世界放在肩上,把人类的不幸当作自己的责任则又是另一回事。巴强恩是个人,不是神,不管新闻标题如何形容他,他也无法制造奇迹。同时他自己的情感也正逐渐失去控制。和葛吉儿相处愈久,他的心里愈是向往她,对她的眷恋也愈深。他不敢对她提“爱”这个字,也不敢向自己承认,即使已没有别的字比爱更能准确地形容他对她的感觉。巴强恩知道自己这个英雄谎言说得愈久,自掘的坟墓也就愈深,日后的惩罚也将愈重。当地狱的大门正对着自己敞开着的时候,他又如何能妄想像吉儿这样的好女人呢?何况强恩早已决定不拉吉儿——第一个相信他的人——和他一起下地狱。潘柏尼也处于煎熬中。某个恶作剧的魔鬼特地为柏尼的余年创造了一个只有他和另外一个人——骗子巴强恩——的沸腾世界。他走到哪里都看到巴强恩的脸,听到巴强恩的名字。每个报摊的报纸都在头版上登出他的照片。《时代周刊》以他做封面,叙述“104班机天使”的传奇。不管是在街上或公共汽车上,似乎柏尼所遇见的每个人身上都穿着一件印有巴强恩照片的愚蠢T恤。收音机里,DJ播放着有关强恩的歌曲。柏尼很高兴自己已经把电视机卖掉了,不用再看到强恩的脸在每个频道上出现。然而这些——甚至那该死的《时代周刊》封面——本都应该属于他——潘柏尼的。真的。潘柏尼到底还剩下什么?只有两样:判决和牢狱。明天他得到法院聆听寇法官判决他今生得在监牢里蹲多少年。他会被戴上手铐脚镣地领上法庭,被囚车载往服刑的监狱。潘柏尼这一生就这样毁了。他在牢里时,最挂念的是乔伊。奇怪的是他愈来愈常想到他儿子。他不能在乔伊身旁看着他长大;他无法出席他的重要仪式,如初中和高中的毕业典礼;他无法再带他去动物园。等到他被释放出来,乔伊已经长大,不需要去动物园了。这些念头令他绝望。柏尼的确想过要逃,到外地去,改名换姓重新生活。或许可以去佛罗里达。那里气候温暖,没有中西部这种要命的冬天。这里刮过湖面的冷风可以把人冻僵。是啊,当然他可以留个胡子,打打高尔夫。有谁会想到他就是潘柏尼呢?然而他不打算逃到外地去,因为他们还是会找到他,甚至不用看他的脸。那些该死的电脑无所不知,只须探测一下他胡子下的轮廓,便可在几个星期内抓到他。你可以跑,柏尼,但是你躲不掉。然而柏尼不能逃的最大理由是欧丹娜为了他把电脑和汽车拿去抵押了,他欠她2500美元。以他通常的经验,他知道这笔债务不是随便可以赖得掉的。柏尼心灵受创,情绪低落。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夜影酒吧——他还能去哪里呢?奇克——宇宙间唯一不变的定数——依旧站在吧台后面擦拭着台面。他抬头看着柏尼走进来。柏尼举起双手辩护道:“嘿,我不怪你生气。我知道上次我在这里被抓,差点砸了你的店。你可以把我赶出去。”“我不会赶你出去的,柏尼。”奇克温和地说道。他可以闻到柏尼身上挫败的味道。这不像他;这小个头通常都是精力旺盛、手嘴闲不住的人。今天这家伙有点太安静了。奇克倒了一杯“七喜”放在柏尼面前的吧台上。“谢谢你,奇克,我很感激。”柏尼平静地说道,他缓缓啜饮着,希望能喝的时间长些。在夜影酒吧的感觉是如此舒适,这里可能是柏尼唯一可称作家的地方。吧台前方的电视正播出新闻快报。看来巴强恩今天稍早又在儿童医院创造了某种奇迹,一个昏迷多月的车祸伤员在巴强恩对他说话后不到一个小时便苏醒了。“原本相信这男孩己无救的医生们现在宣称他会逐渐恢复。”电视上出现强恩和那男孩的特写镜头。勇敢的小艾伦虽然身上仍接着维生系统,但已睁开眼睛,甚至在对着围观者微笑。“了不起的家伙,是不是?”奇克摇头惊异地轻声赞道,“越战、坠机,现在又是奇迹了。”柏尼点点头,对强恩的最后一项成就奇怪地不感到头痛了。柏尼对它有些……视而不见。他悲伤地沉溺于自己的思绪中。柏尼有生以来第一次把重大的事情片段拼凑起来。他必须在这所有的事情中找出一个重点,一点道理。“奇克,”沉默了几分钟之后他终于开口,“今天如果我告诉你说我冲进一架燃烧的飞机中冒死救出一堆人来,你会怎么说?”“你是说像强恩那样?那个英雄?”柏尼点点头。“是啊,是像那样的事。”奇克一脸困惑。“嗯……我说……我该怎么说,柏尼?这是个猜谜游戏吗?”“我是说……如果我这么说……你会不会相信?”他在奇克的脸上看到了答案。“你不会相信,对不对?”奇克把问题仔细地想了想。柏尼说对了,他不会相信。奇克必须小心地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柏尼看起来很在意这件事。“这是气质问题,柏尼,”他终于说道,“我的意思是你不会这么做。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不会。我是说巴强恩是某种典型,但我们不是那种人。你为什么要问?”柏尼阴郁地摇摇头。“没什么。”他喃喃念道。奇克的话提醒了他一点。即使潘柏尼真的救了那些人,他也不会是英雄;而就算巴强恩没有救那些人,他还是英雄。这话说起来不合逻辑,但是对柏尼而言却有些道理。奇克说得对,这是气质问题。巴强恩有这种气质,而潘柏尼没有。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如果你认定一件事是真的,它最后就会变成真的。人们要巴强恩当他们的英雄。他们认为他是英雄,他就真的变成了英雄。此刻柏尼想做什么补救都已太晚。“我不会为此感到沮丧的,柏尼。做人并不一定要当英雄才行。”柏尼摇摇头。他感到沮丧,但并不是为了这个。“是这样的,奇克,我要进去了。”“进去?”奇克复述着他的话。“你是指看守所?为了那些信用卡?老天,柏尼,你的律师——”“不是看守所,”柏尼插嘴道,“是监牢。而且和信用卡没关系。那不算什么,我已经认罪了,明天就要判决。我涉及一桩油漆偷窃案,被巡逻警员抓到了。他将我呈报上去说我危害治安。”“危害治安?”奇克惊讶地问道,“你?上帝,柏尼,到底有多少油漆?”“很多,”柏尼闷闷不乐地喝着酒说道,“很多。”重播剧的排演正在进行中。巴强恩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投资,这么大的音效摄影棚,这么多人到处跑来跑去。他平生第一次在化妆椅上坐了20分钟,真的令他很不自在。在一号摄影棚里,工作人员早已架起104班机客舱的好莱坞式场景。真的727坠毁后,机身早已严重倾斜,电灯破碎,座椅断裂。但是这架飞机却没有倾斜,且灯火通明;它比较偏向象征性而不是据实记录。即使如此,强恩置身于727中还是很不安。他不属于这里,潘柏尼才属于这里。他再次对那个奇怪、懒散的小个头如何能冲进烟雾弥漫的机身救出这些人感到疑惑。他一定得有很充裕的时间才办得到。他记得自己在救援完毕后不久遇见柏尼,当时那个小个子筋疲力尽,全身又脏又湿,全是污泥。苏莉丝——那个年轻的空姐——正在对台词。她穿着撕破的西北航空制服,脸上带着擦伤和瘀青,手上和脸上涂着假血。还有其他乘客,如凯莉和她母亲苏珊、施先生,当然还有葛吉儿。他们也都被化妆成生还者的模样。神奇的化妆师在他们脸上和身上伪装出创伤。然而一些非常真实的事情发生了。当他们在727的布景里重演坠机经过时,这些生还者感到一种平和宁静的愉快。真的坠机时,他们面临极大的危险,性命受到威胁,大部分人都以为自己会死掉。但在摄影棚中,危险已不存在,只有生还的信心。这故事有个快乐的结局。他们也为能和救了他们的人在一起而感到自豪。这就像开舞会一样,更别提还可以在电视上看到自己了。“空姐苏莉丝对727客机撞上‘酋长桥’空难事件的恐怖结果依旧记忆犹新。”排演开始,叙述者述说道。“我吓坏了,”莉丝接下去说道,努力装出害怕的声音,“我看到紧急出口已经无法使用。我试着打开右侧的出口,但它一动也不动……”这个故事开始重演了,只是这次截然不同。盗窃组的戴探员把车停在“第四频道”前下了车。整个电视台围满了为一睹英雄风采而愿意等上数小时的崇拜者,警察也在场维持着秩序。巴强恩的豪华轿车等候在路旁,准备随时将他载离愈聚愈多的崇拜者。戴探员若有所思地站在电视台大楼前。到目前为止,葛吉儿都成功地避开了他,而她在将潘柏尼长久关进牢房里的行动中,是最后一个重要证人。戴探员不像他的其他同事愿意就此作罢。只要让葛吉儿辨认她的信用卡,他就可以以信用卡偷窃、伪造集团之首的名义逮捕潘柏尼。只是时间所剩不多了。潘柏尼明天就要判决,法官很可能会手下留情。当然,除非盗窃组提出新的犯罪证据。这也是戴探员今天到此的原因,要从吉儿那里取得证词。一旦他见到她,她就无法不和他谈谈话了。探员穿过拥挤的围观者,走到写着“闲人勿进,员工专用”的门前。一名着制服的警员走上前来。“对不起,先生。这里不对外开放。”戴探员伸手去掏口袋里的皮夹。警员误解了他的手势,说道:“不准采访,先生,他们正在拍戏——”戴探员亮出他的警官证,金色的警徽显示出他的级别。“好的,真对不起,长官。”警员把门打开让探员进摄影棚。摄影棚里除了727座舱布景是亮的之外,其余部分一片漆黑。“演员”们正念着他们的台词,而导演将他们一一安排就位。戴探员看见巴强恩手里拿着剧本,葛吉儿正在机舱尾端告诉导演撞机时她是如何被夹在座椅之间的。导演回到控制台,排演正式开始。戴探员在摄影棚后部找了个位子坐下,看整个排演的进行。他不急。为了抓潘柏尼,他愿意等。葛吉儿的脚被座椅夹住,无助地躺在那里,隐约地看见巴强恩在向她靠近。这次和上次是多么地不同啊!当时——对她和其他生还者而言——只有恐惧地等死,而现在却是愉悦的、一种精神上的解脱。而且对吉儿而言,它变成了爱的承诺。当时巴强恩是个陌生人,而现在他是个英雄。“现在你弯腰将我从椅中救出来。”她引导着他。“抓着我,对,就是这样……对。”强恩开始把吉儿的脚抽出来。他的脸色发黑,眼神呆滞。这整件事都令他困扰,特别是这出重演剧。要他假装去做他从未做过的事情,这严重违反了他的良知。他告诉自己现在是他下环道滑车的最佳时机。“现在你帮我站起来,”吉儿抓起她的皮包指示道,“你好像……高了一点……一定是心理作用。因为我已经知道你救了我的性命——”“吉儿!”强恩背起她叫道。“我没办法演下去了!这……这一切都是不对的!”她误解了他的意思。“你做得很好,”她安抚地说道,“你并没有真的将我抱起来,应该比较像是撑着我。像这样……”强恩本能地模仿着她的动作。“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看,像那样,有点……呃……性感。你可以随时‘支撑’我,强恩。”她咧嘴笑道。他必须告诉她,她得让他告诉她事实真相!“吉儿——”但是葛吉儿完全投入于剧情之中。“我只记得你说了什么健身运动的话,并咒骂着。”她说着大声笑了起来。“健身运动!”控制室的麦克风里传来导演的吼声:“我说过我们不要演戏,但是当我们正式开始时,各位,拜托不要笑可以吗?必须要严肃。这是很严肃的事。呃,还有,强恩,也许你可以把她抬高些,有点像是背着她。我知道这样或许与事实有点相违背,但是如果你记者的正直尺度可以容忍得下,吉儿,我想这样的屏幕效果会好些。好了,大伙儿注意,我们再从头排练一次,然后就正式开始。”巴强恩摇摇头。“这不对,吉儿——”他说道,再次被吉儿误解而打断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背着我在屏幕上比较好看。哦,你是指当时我并没有拿着我的皮包。你说对了。”吉儿小心地把皮包放回地上视线以外的位置——和灾难当时一样的位置。强恩背起她,吉儿的双手由后面钩住他的肩膀。他的背感觉到吉儿的曲线,他回过头去注视着她的脸。他们的目光相遇并定住了,他们的唇相距只有几英寸的距离。电流在他们之间迸出了火花。这是隐密的情感交流。在这个火花交集的时刻,他们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彼此都可以感受到对方强烈的需求和渴望。他们不再是英雄和记者的新闻关系。吉儿和强恩早已超越那界限,他们是男人和女人。他们无法停止对彼此的凝视回到现实的排演中来,直到导演的声音将他们拉了回来。导演下令再排一次,然后正式开始。巴强恩坐上化妆椅,让化妆师把一种看起来很恐怖、闻起来又恶心的东西当成土涂满他的睑。通过电视的特效,真的烟雾由烟雾机冒出来,充满整个机舱。导演做了个手势正式开拍。在烟雾和伪装成火焰的彩色灯光之间,生还者情绪高昂。他们惊人生动的演出可以媲美职业演员。只有巴强恩稍嫌僵硬。他很紧张,但这是自然的事。他比任何人都冒了更大的危险,而回忆那些创伤就有如重新经历一回,就像越战后遗症一样。“可以了,各位。”导演满意地喊道。“我要谢谢各位。我想今晚我们在此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一阵大笑后大家各自离去。戴探员也开始行动了。他在15码远处看到吉儿,直接朝她走去将她拉往一旁,出示他的警徽。巴强恩看到他们俩在谈话,皱了皱眉头。警察——那人明显地是个警察——干吗找吉儿谈话?他朝他们走去,但是被一名化妆师拦住去路。“让我把你脸上的妆卸干净,巴先生。”她说道。“等一下再弄。”强恩拒绝道。但他还没来得及走开,苏珊和她女儿凯莉已腼腆地走上前来。“巴先生……呃……强恩,凯莉请你为小强恩签名……拜托?”小女孩举起一支笔和一个巴强恩娃娃。强恩从没见过这种娃娃,认为它和自己相似得很可笑。不过又能如何?他不能让一个小女孩失望。他一边看着吉儿,一边在洋娃娃胸前签了名,真希望自己能听见他们在谈什么。“不会超过10分钟,”戴探员说道,“最多15分钟。我请你到街上喝杯咖啡聊聊。”吉儿点点头叹口气。也好,如果她现在不给他15分钟,只怕这家伙会纠缠她一辈子。强恩看到那警察和吉儿一起朝出口走去,心里非常焦急。他必须找她,在别人尚未告诉她之前把真相告诉她。他把娃娃交回凯莉手中,开始去追他们。他叫道:“吉儿!吉儿!”但是他没能走到门口。一名腿上还绑着石膏的乘客——施先生——挡住了他的路,眼中充满了感激之情。“我能呼吸、能见到阳光都要感谢你。上帝保佑你!我因为你而获救。我活着的每一刻都会感谢你。”他向强恩伸出手。巴强恩握着施先生的手喃喃说了一些话。他不能把这个人丢在这里。探员和吉儿消失在出口处。强恩失望地摇摇头,绝望像片乌云般笼罩了他。压力已经大得教强恩无法承受,已经由他的胸口上涨到喉咙,就要呛死他了。吉儿震惊地看着摊在咖啡厅桌上的各式金银信用卡。“这些是我的!可是我以为它们早在飞机爆炸时跟着我的皮包一起烧掉了!你怎么拿到的?在哪里找到的?”她听着戴探员讲起一个叫潘柏尼的无赖、小偷,这人还可能是一个信用卡偷窃集团的首领。“可是这个叫什么名字的无赖说他是怎么拿到我的卡片的?”她想知道。探员仰头大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潘柏尼?哈!你想听哪个版本的故事?这混混编的故事比新闻报纸还多,其中一种说他是‘104班机的天使’。他把你和你的皮包从飞机中救出来,但是忘记还给你了。这还是第63版的说法。第64版则是他要用它来赔偿他‘价值百元的鞋子’。那家伙是个说谎专家,已有一条持有赃物的罪等候判决。”戴探员若有所思地看着吉儿,然后倾身神经兮兮地小声问道:“听着,我知道这很离谱,不过那个家伙……那个英雄……强恩,他是个流浪汉对不对?落魄潦倒的人?当他救你的时候,他不会偷那个皮包吧,会不会?也许是他将它卖给潘柏尼的?”吉儿惊讶地抬眼说道:“巴强恩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和其他53个人……还偷了我的皮包?”她愤慨地说道。这警察显然不清楚强恩是个什么样的人,才会说出这种话。“太牵强了?”戴探员说道,“我无意找巴强恩的麻烦,只要潘柏尼这个无赖受到惩罚。但是我们若无法找出他取得这些信用卡的途径,事情就很难办了。”吉儿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她的记者本能又开始活动起来。这其中必定有些关联,她可以闻得出来。“多告诉我一些潘柏尼的事。”她对探员说道。20潘乔伊在做功课。但是和其他同年龄的孩子一样,他一边看电视一边做地理功课。他趴在地上,身上穿着最心爱的棒球睡衣,四周堆满了书本和纸张。乔伊对电视上演的警察捉强盗的故事比对加拿大的人口和出口商品更有兴趣。芙琳从手中的书本上抬眼看到乔伊正在看电视。“做功课!”她斥道,“你正在做功课,记得吗?”自从他父亲重回他生活中后,乔伊变得愈来愈难管教。电话铃响起,乔伊爬起来准备去接,又被芙琳阻止了。“功课,功课,做功课!功课没做好不准去动物园,不准看电影。”她拿起话筒。“哈啰?”听到对方的声音之后,她的口气转为冷淡。“他正在做功课。”乔伊抬起头,脸上充满爱和希望。他很熟悉母亲那种冰冷的声调,这表示他父亲打电话要找他。柏尼在夜影酒吧的电话亭里,心里感到有点失望。芙琳在给他难堪。她不喜欢他打扰那孩子做功课。“听着,我要远行了,”他告诉芙琳,“我只想跟乔伊道别。别管我要去哪里,我只想说——不行,他不能回我电话!我的电话线被剪了。”芙琳用手掩住话筒对她儿子说道:“是你父亲。如果你不同他说话,他会整晚打个不停。”乔伊急切地抢过话筒。“嘿,乔伊,你好吗,小家伙?是我,你老爸。你有20块钱?什么?是的,她说得对,乔伊,应该存到你的大学基金里。我也正想这么告诉你。听着,那天晚上我没来的原因是……我……什么你从窗口看到我了?一只鞋子,是啊,还有泥土……所以你认为我可能是那个英雄。”柏尼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乔伊认为他是那个英雄!这世界上他只想相信那孩子所说的话。他最在意的人对他仍有信心!在这种情况下,这事实实在令人很难接受;但即使如此,柏尼听了还是很高兴。“那她听了怎么说?‘不是我所认识的他,’呃?”听起来真像是芙琳的口气。不过他也不能真的怪她,毕竟他过去的表现太差了,但现在他真的得把事情告诉孩子。“嗯,你知道,乔伊,关于这类的事情,我们得找个时间好好地谈谈,男人对男人地谈。只是现在我必须出……远门做生意……所以……所以暂时见不到你。你要好好听妈妈的话。她很聪明,非常聪明,知道怎样做对你最有利。还有——不,不,不是的!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我爱你!上帝!我是说你,不是上帝。你知道……我是说我并不想去这趟旅行,但是我必须去。这是成长的一部分,这些该死的……原谅我的脏话……非做不可的生意。这提醒了我有关‘英雄’的事,你长大后就会了解生活是非常复杂的,事实上应该说是奇怪的。人不可貌相,生命中没有不可能的事,这就和你会长大一样正常。”柏尼突然发现是芙琳,而不是他儿子在听电话。“呃?我正和乔伊说话。”“你儿子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他的前妻冷冷地说道,“这次你回到他的身边来,如果再让他失望——”她的话像刀片一样划过他的心。“芙琳,你必须了解,”他说道,“全是因为这……这趟该死的旅行——不,等一下,别挂断,芙琳,等等。听着,我只想说一件事好吗?一件事!”她的沉默表示她正在听。他困难地说道:“我知道自己有时候表现得像个混球,我清楚这点。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妻子,也知道自己弄砸了一切。我曾拥有美好的事物,但我不知珍惜。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对这些很了解,好吗?我得走了,去旅行,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挂上电话,已经没有什么好说了。芙琳站在那里,看着手上的话筒。她被柏尼的话和话中的诚挚给惊呆了。这会是潘柏尼吗?从何时开始的?是什么改变了他?这可能是104班机故事的另一章,关于一个从生命垂危的人身上谋利的贪婪小偷的故事。此外,那些信用卡也是个谜。葛吉儿决心要找出答案,抓了沙奇和他的摄影机。他们两人坐上第四频道的面包车急忙赶往潘柏尼的公寓。吉儿与戴探员周旋了10分钟,并答应有任何新线索立刻通知他后才拿到地址。谁知道呢?吉儿是个聪明的记者,或许她真能找到一些盗窃组遗漏的线索也不一定。他们在一幢破旧的建筑前下了车。门铃下面的信箱上写了几个名字,但是没有潘柏尼。不过大门并没有锁。走廊上油漆斑驳,只有小灯泡昏黄的光线。但是吉儿还是在一楼走廊顶头找到了一间门上写着“经理”字样的房间。她按了按门铃。温瑟摩将上了链条的门打开一条缝吼道:“干什么?”“潘柏尼是不是住在这里?”吉儿问道。那胖子发出一个表示厌恶的声音,像是要把潘柏尼由他嘴里吐出来似的。“柏尼!那个混蛋!我不管——嘿!”他从门缝里看着吉儿。“真的是你吗?电视上的那个?本人?”“是的,我们是从第四频道来的。”吉儿回答道。“我们想找——”温瑟摩胡子拉碴的脸上泛起了笑容。“我是‘第四频道新闻’的葛吉儿!”他模仿着播音结束时的台词。“不可思议!无法相信!找潘柏尼!他现在是个名人了吗?因为他偷‘油漆’?”“我们在门铃或信箱上都找不到他的名字,但是——”吉儿开口说道。但是老温已冲出来,从她身旁擦过,来到走廊上,殷勤地要为新闻明星服务。“‘低知名度’是他的座右铭,他从不把名字登在任何地方。来吧,我们去看看。”他气喘吁吁地领着他们爬楼梯。吉儿和沙奇紧跟在他身后。“要不要先按门铃通知他我们……”吉儿问道,但是被急于将自己所知有关柏尼的事向电视记者吐露的温瑟摩打断。也许他可以在6点的新闻节目上看到自己。“即使他在家,多半也不会应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怕人家上门找他收钱。我无意批评什么人,”胖子气喘喘地说道,他的脸已因爬楼梯而涨红,“不过他真是个无赖。他没有朋友。谁会喜欢像潘柏尼这样的痞子?我是出于好意买他的电视,但却被他骗了。你知道你的皮肤在我的电视上是什么颜色吗,葛小姐?紫色!那就是你在潘柏尼卖给我的电视机上的颜色!”在他埋怨不停的时候,吉儿的呼机响了。现在不行,她心里想着,不管是什么重要的事都得等一等,这个故事更重要。她看也不看上面的号码就把呼机关掉了。他们爬了好久,终于来到5楼A室柏尼的门前。温瑟摩在前头,接着是吉儿,然后是扛着摄影机的沙奇。温瑟摩用拳头大声地敲着木门。“柏尼!柏尼!嘿,老潘,开门。”他叫道,“电视采访!名气和财富上门了。开门啊,柏尼!”没有回应。他不是不在家就是躲起来了,或者……“希望那个呆子没有自杀。”温瑟摩说着从皮带上抽出一串钥匙,找出柏尼的钥匙把门打开。“他对明天的判决很沮丧。他就要被关起来了。”门终于打开了,他好奇地问沙奇……“你肩上扛的是摄影机吗?万一他自杀了,你正好可以拍下来。”他们进到公寓里面。吉儿首先注意到的是一大堆纸箱放在窄小的走道上,使通道显得更狭小。这儿有许多一辈子也用不完的清洁剂、地毯洗洁剂、雨伞、风扇、油漆和其他东西,无疑都是赃物,就像她的信用卡一样。它们证明他们眼前所面对的是下流社会的无赖。他们穿过通道进入家具破旧的狭小起居室。老温嚷嚷着去查看卧房。桌上放着一个廉价相框。吉儿好奇地拿起它细看。照片里是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一起在动物园里,典型的动物园里的收费快照相片。男人和男孩看起来都瘦瘦小小的,两个人都有着满头黑发和又黑又大的眼睛。但相似之处也仅止于此。那个小男孩一脸纯真,而那男人却有种狡猾的表情。那个男人看来像个小偷,不过很难想象他是一个犯罪组织的首领。不过他和她的信用卡之间的关联依旧很可疑。这完全是吉儿的直觉。这必定就是柏尼和他儿子了。葛吉儿站在那里看着她的救命恩人——真正的104班机天使——的脸,却没有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完全是张陌生人的面孔,而且是张相当不讨人喜欢的陌生面孔。“没有死尸。”温瑟摩走出卧房宣称道,听起来有些失望,“太可惜了。你们记者不常有这种比警察早到现场拍摄死者的机会吧。独家新闻啊!”“不知道你是否介意我们在这里等他回来,温瑟摩先生?”吉儿甜甜地问道。温瑟摩发出了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他能怎么样?告你们吗?你们是新闻记者啊。”他随手带上门离去。“我们要在这里等吗?那家伙可能要好几个小时才回来。”沙奇抱怨道。吉儿环视房间四周,眼里充满好奇。“也许会,也许不会。我有个感觉,这家伙可能很重要。”沙奇不悦地将摄影机换了个肩,它已经开始有点重了。“嘿,听着,当你的事业伙伴是不错,但是我有老婆、家庭,记得吗?我可不想在这烂地方耗到三更半夜。”吉儿挖苦地笑道:“你真幸运,沙奇,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你——哇!”终于决定在破烂的沙发上坐下来的吉儿坐下之后立刻哇哇大叫地跳了起来。“怎么回事?”摄影师问道。“这沙发是个致命武器。”吉儿伸手探向身后,想找出松掉的弹簧。“这些弹簧是……这些弹簧是……什么?”她拉出那个扎到她的尖锐物品,目瞪口呆地看着它。“这是什么?”摄影师问道。他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吉儿无法置信地看着手中的东西慢慢说道:“它是……那个……银麦克风……奖座!”我的天啊,她心里想着,这是铁证。这个姓潘的家伙必定和巴强恩相识,他们必定有什么关联。不过是什么关联呢?吉儿把这些片段拼凑起来,突然清楚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怜的巴强恩,她告诉自己,同时对他的不幸感到悲伤和沮丧。他冒死救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又在救她的时候看到了她的皮包。被烟雾和疲乏冲昏了头,他……他拿了那个皮包。强恩唯一的罪过就是接受了当时环境为他制造的机会。可能——不,一定——是他第一次偷窃。这个狡猾的潘柏尼,不正当的销赃者,他该为警察怀疑巴强恩这事负全责。这邪恶的潘柏尼为了那些信用卡和那个银麦克风奖座从强恩那儿买来了那个皮包。现在巴强恩变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英雄,拥有百万美元的财富,那小人便勒索强恩,威胁要揭发他这唯一的小过失。也许强恩就是想告诉她这个;最近她一直觉得强恩想告诉她一些秘密,这无疑就是答案了。其他还能有什么原因呢?这个解释符合所有的事实。沙奇还无法理解这一切。他看着吉儿手上的银麦克风奖座。“那个姓潘的家伙得过奖?”吉儿紧握着那个珍贵的奖品,目光落在奖座底面的铭文上。“给卓越的真相追寻者。”她朗声读了出来。沙奇大吃一惊,这听起来不像是他们所要找的人。“潘柏尼?”有如受到暗示一般,门锁上响起了钥匙转动声。吉儿示意沙奇到门边去。柏尼一打开门,立刻被眼前摄影机的亮光照得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能隐约看到塞在他面前的麦克风奖座的形状。“你是潘柏尼吗,先生?”吉儿开始了她明星记者式的问话。“你和巴强恩是什么关系?”柏尼愤怒地对着摄影机大吼:“把那东西关掉!”他气坏了。然而沙奇却不为所动地继续拍摄。“你是怎么拿到这个的。潘先生?”吉儿亮出银麦克风奖座质问道。柏尼突然觉得四面受敌,一边是摄影机对着他猛拍,一边是那个女人对着他挥舞着那东西。“你以为我是怎么拿到的,看在老天的份上?”他生气地对沙奇咆哮着。“嘿,把那东西放下来!这里是我家,你们不能就这么闯进来,还有——你!”柏尼终于认出那女人的脸。她是他从104班机上救出来的那个被他偷走皮包的女人。现在她拿着他由她皮包中找到的东西出现在了他公寓里。“你的目的是什么,潘先生?”吉儿坚决地追问着,“你到底想逼巴强恩做什么?你到底想要——”她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公寓门突然大开,温瑟摩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近乎歇斯底里。“他要跳楼了!”他喘着气叫道,“强恩要跳楼!在第13频道!”吉儿惊骇地吸了一口气。沙奇无法置信地喃喃念道:“13?”他们匆匆跑下楼梯。吉儿在最前头,柏尼紧跟在后,沙奇扛着他的摄影机跑在第三,温瑟摩气喘吁吁地殿后。温瑟摩的房门是开的,里面的电视画面上正出现椎客饭店的远景,亮绿色的巴强恩正站在好几层楼高的阳台边缘。13频道的记者早已以全景现场转播这事,其他新闻人员尚聚集在饭店门口布线,被维持秩序的警察赶开了。“警方说不能在他下面拉一张网,”他们四人进房间时正好听到记者说道,“因为害怕会因此刺激他往下跳的决心。强恩坚持他只愿和葛吉儿——一个当地的电视台记者——说话,直到目前为止仍然无法联络上葛吉儿。”“噢,我的上帝!”吉儿突然想到她的呼机被她关掉了,摄影棚里的人至少找了她半个小时了。巴强恩要自杀,要求见吉儿却找不到她的人影!“你的电话!快点!”她对温瑟摩大叫。当吉儿着急地按着电话号码时,潘柏尼挑剔地看着他的旧电视机说道:“他是绿色的,我的天啊!?”“可不是!”温瑟摩一脸讥讽地答道。“你占了我的便宜,老潘。这是个垃圾。”柏尼轻蔑地摇头说道:“你可以调整它的色调,笨蛋。你一定要调整它。”他拨弄着色调控制钮,试着调出正常的颜色。“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大批的人群聚集在饭店前,”13频道的记者继续报导,“其中许多人含泪大声请求巴强恩不要跳。”镜头转向人群。饭店前面至少聚集了上千的民众。“看在老天份上!”吉儿对狄杰姆喊道,“告诉他我在路上了!”她摔下话筒。“咱们走,沙奇。警方会在半路与我们会合,帮我们开路。还有你,潘柏尼。”“我!”柏尼怪叫一声。吉儿狠狠瞪着他。这么漂亮的女人竟会有如此具威胁性的眼神真令人吃惊不小。“如果你10秒钟内不上车,我就叫警察逮捕你。”柏尼愤慨地抗议道:“警察!这是什么鬼话!这里毕竟是美国,或者——”葛吉儿灵机一动,她知道该怎样对付这种人渣了!你必须从他们的弱点着手,而潘柏尼的弱点显然是钱。她从皮包里翻出所有找得到的钞票。“这里!这里!10、30、50块钱。你有多少钱,沙奇?把你的钱给潘先生。”摄影师不情愿地把皮夹里的钱全掏出来,交到潘柏尼手里。“快点!咱们走!强恩正在危险中。”真是个疯狂的女人!谁有办法和一个怒发冲冠的女人争论呢?还有点迷惑的潘柏尼耸耸肩把钱收到口袋里,跟着吉儿和沙奇走出去。“老天,”他喃喃念道,“你们这些无冕之王真以为这么一点钱就可以买人了?”“第四频道新闻”的小面包在街上疾驶,明亮的车前灯打破了黑夜。吉儿阴森惨白的脸上充满了焦虑,心中为了强恩而七上八下。在离开潘柏尼公寓后的第12个路口处,一辆鸣着警笛的巡逻警车与他们会合,一路闪灯为他们开路。他们全速前进。由于有警车开路,路上毫无阻碍,沙奇可以将油门踩到底。车里电线纠结,许多电视屏幕各自播放着不同频道的节目,而此时它们全部都在报导最大的新闻——巴强恩企图跳楼,“104班机的天使”要自杀。“全都是你的错!”吉儿咬牙切齿地斥责潘柏尼。“我的错?我的错?”柏尼抗议道,“这疯子想跳楼是我的错?”“如果巴强恩有个三长两短,潘先生。我就要亲眼看你受到法律上最严厉的制裁。”吉儿发誓道。她既担心又气愤。“什么,是不是大家都爱上这个骗子了?”柏尼问道,“我真不懂!我该怎么办?”吉儿眼睛冒火地瞪着他。“没错,”她讥讽地说道,“大家都爱上了巴强恩,”当然她也是在为自己表明心意,“事实上是全国上下。如果他因为被一个下流的敲诈无赖骚扰而跳楼死了,大家都会伤心至极。”“骚扰?”柏尼完全不懂这些词为什么会都加在他的头上。“就因为他坐在轿车里时我对他大吼?这家伙是个小偷!他拿了我的——”他没来得及把话说完,没来得及告诉葛吉儿到底强恩从他身上偷走了什么——他的鞋子、他的钱、他的荣耀。吉儿只听到“小偷”这个字眼立刻就像火山一般爆发了。“他是在那么短短的刹那表现出人性的软弱,”她吼道,“但它和累积了一辈子的错误不同。”“嘿。小姐,我是有错。”柏尼的感情被她放在地上踩,令他很心痛。“我知道自己并不完美,但我也毋须忍受你这种态度。我救了你的性——”但吉儿还没把潘柏尼的罪状列完。“一辈子的错误因你最下流的把戏而达到极点。你竟然勒索一个全国的英雄!”“我救了你的——什——什么?”柏尼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这罪名是新加上去的。“勒索?”吉儿愤怒的双眼冒出火花。“你以为我还没想到?”她吼叫着。吉儿确信自己是对的。她知道自己完全掌握了事实。“别以为警察还没找上你就表示你可以逍遥法外。我是个资深记者,见过你们这类的下流罪犯。”“下流。”真令人震惊,潘柏尼感觉有如被人在肚子上重击一拳。他虽称不上什么高尚人士,但也绝不至于下流。吉儿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在那烟雾弥漫的火场中,强恩一度表现出人性的软弱。”她声音颤抖着说道,充满了爱和怜悯,“他曾是那么地穷苦潦倒,住在车子里。他只是一念之差偷了我的皮包。”柏尼张大了嘴,而沙奇则不敢相信地叫道:“偷了你的皮包?在救你的时候?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并把它卖给了你,潘先生。而现在你却想勒索可怜的强恩。”吉儿得意洋洋地结束了她的推论。勒索!上帝,她可真是离谱!这些突如其来、无中生有的指责令柏尼愣住了,一时无言以对——潘柏尼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一定是个疯子。”沙奇惊叹道,“他救了那么多人,而且还偷了一个皮包?”葛吉儿目光闪烁地以感人的话语继续着她的话题。“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英雄,沙奇。他的行为是出自本能,而非某种自我表现的欲望。他没想到媒体会把他捧红,也没料到会有100万美元的奖金。他救了54个人。是他内心深处对同胞的一种根本的爱,使他冲进那架飞机,虽然理性告诉他别进去。他满足于几张小小的信用卡,将它们卖给潘柏尼。卖了多少钱,姓潘的?几块钱?你是否给了他足够的钱买一顿饭呢?”潘柏尼这辈子还没被羞辱得这么厉害过,即使是芙琳也没有这么羞辱过他。葛吉儿视他如鞋底的烂泥。如果那些胡言乱语真是她所相信的,也难怪她会恨他了。柏尼惊讶得答不出话来,但他的头脑却在快速运转着。葛吉儿刚刚所说的几乎全都是真的——除了两件事:那个英雄并不是因为对同胞的爱而冲进火场,而是为了那小男孩期待的眼神;而且那个救了54条人命的人不是巴强恩,而是潘柏尼,那个正在听明星女记者指责他是下流无赖的潘柏尼。“这些全部不列入记录,沙奇。”吉儿说道,“因为假使巴强恩活着,那么播先生就必须向他保证将来不会再有任何‘不良行为’出现。还有他得道歉。”这句话将柏尼由迷惑中点醒。“我得向强恩道歉?真令人不敢相信!”吉儿不悦地说道:“我可以否认我曾带那些卡上飞机,潘——”“你是指说谎。”柏尼吃惊地说道。吉儿有些腼腆地转过头去。“嗯,也许我不会说谎……但是我可以把我刚才说的事告诉大家,让他们了解强恩是真实的英雄,而你……嗯,你是这世界上最下流的东西。你的名字将会与投机和勒索同义。你会连一毛钱也拿不到。”柏尼警觉地看着她。她似乎是认真的。他想到乔伊,想到她揭露的故事可能会对他儿子造成的影响。“我有孩子,你知道。我是个人啊,看在老天的份上。”吉儿骄傲地看着他。“很好,为你的孩子着想,表现好些,做些像样的事吧!”在愤怒地攻击潘柏尼时,吉儿暂时忘却了她的强恩正身处险境。现在她突然记起车子要前往的地方和原因,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悲鸣。“你可能已经杀了他了!”她哭了起来。唉,柏尼心想,这正是我所需要的。21幸亏有警车开路,否则沙奇的小面包根本无法接近椎客饭店。饭店周围都被封锁了,车辆无法进入现场。警方全力出动,而且在饭店所在的街道上设立了路障并围了人墙。十几辆警车——还有救护车——停在大楼前面。为了联络,现场架起了临时电话,还有一些高级警官用扩音器在发号施令。消防队已派出他们最高的云梯(上面附有高楼救生栏)参与行动,几分钟之内就会到达。两辆设备齐全、配有高科技外科仪器和医疗小组的救护车已在现场待命。现场有三组电视新闻工作人员——“第四频道”、“第八频道”、“第十三频道”全部在现场作转播。第四频道由康克帝主持转播。除了电视和麦克风之外,还有一群记者和摄影师围挤在附近。所有的照相机都对准要跳楼的巴强恩所站的15楼墙缘。上千的民众挤在路障后面,有些女人手上还抱着孩子。好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在路障前来回巡视,维持秩序,防止暴动。这些群众不像一般聚集在灾难现场的好奇旁观者。他们不只是旁观者,而且是巴强恩的爱慕者。他们要巴强恩好好活着。他们不是一群对着上面的人叫“跳!跳!”、幸灾乐祸的群众。这些人哭喊着:“别跳!别跳!别跳!”在这些人群之缘,距离地面十几层楼高的阁楼套房外的墙上,一个瘦小、寂寞的英雄正朝下看,然而下面的人却看不到他的眼眶里含着泪水。巴强恩觉得他的生命已没有任何继续下去的理由。他无意造成任何伤害,但却让许多相信他的人伤心,比如吉儿。吉儿、沙奇和不情愿的柏尼一到饭店立刻冲上强恩的阁楼套房。那里已经变成指挥中心,有警方、消防队、电视放映机、摄影机、麦克风,甚至救援设备。巴强恩站在窗外的墙缘上,无视套房内的混乱,准备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强恩,不要跳!”吉儿冲向窗台,探出身子说道,“一切都没问题的。”强恩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回过头来。他由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朝吉儿走了一两步,弯腰将信封摆在墙缘上。“吉儿,这是给你的。我要你知道我不想伤害你。它会解释一切的。”吉儿含泪微笑道:“强恩,我全部都知道了。”她知道了?“真的!”强恩惊骇地站直身子,但失去了平衡,开始在墙的最外缘上左摇右晃起来。吉儿倒抽一口气。下面的群众也因为他的失足而痛心地哭喊着:“不!”“没关系,强恩!”吉儿急忙哭叫道,“那没什么!只是一点小错。大家会了解的。”“一点小错?”强恩困惑地重复道。“不,它——”“不,强恩,你太苛求你自己了。我已经把那个家伙逮到这里来了,那个——”柏尼突然冲过来,探头到窗外。“等等!等一下!看在老天的份上,让我跟他谈谈!”在别人还没来得及阻止之前,柏尼已经爬到窗外的墙上去了。两个消防人员探出身去,伸手抓住他的脚踝,但是被柏尼踢开了。消防人员发现自己要救他可能反而会将他推下楼去,因而作罢。“嘿,强恩,到这里来!我有话跟你说,老兄。”柏尼手脚并用地爬向强恩。“柏尼!”巴强恩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他最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拜托,强恩,别当混蛋。我怕高的地方。”巴强恩谨慎地看着柏尼,朝墙缘退去。“听着,老潘,我真的很抱歉。我全写在给吉——呃,葛小姐的信上了,都是我的错。”沙奇挤到吉儿前面将摄影机对准他们两人。柏尼吼道:“把那东西关掉!你要他跳楼吗?”吉儿和沙奇立刻退回屋内。在那年轻姑娘美丽的脸上,恐惧中又升起了一线希望和……好奇。潘柏尼真的爬上那道墙了,或许他不如她所想的那么糟?“我只想和你说几句话,”柏尼说道,“然后你就可以跳了。你就是跳两次我也不在乎。”“站在那里说,”强恩指着套房里面,“你可以站在那里说。”柏尼摇摇头。“私下说。”他坚持道,“他们那里有摄影机和其他的鬼东西,还有麦克风。”套房里面的吉儿和其他人虽然离强恩和柏尼只有几步远,但却被迫由电视屏幕来观看事情的发展。在15层楼底下,康克帝正在为第四频道报导事情的进展。吉儿的目光未曾离开过屏幕。她脸色苍白而忧虑,持续的焦虑使她的眼睛有如燃烧的煤炭。“看来已经有人和强恩一起站在墙边上了。”克帝旁白道,“我们只能假设他是警方或消防队的救援专家。”记者的声音中带着兴奋。“他……他正朝强恩爬近。他看起来身上并没有绑安全绳,而且如我们先前所解释的,消防队无法在下面架设安全网。”镜头朝墙上的人柏尼拉近,但在黑暗中几乎无法看出那陌生人是谁。那个“救援专家”逐渐朝强恩靠近,现在已经到达了强恩放信的位置。“那是给吉——呃,葛小姐的。”强恩指着那封信说道。柏尼讥讽道:“你以为我是什么,邮差吗?”他质问道,“我现在身处高处,吓得要死,而你竟然想要我替你送信?贴张邮票吧,老天!”他又朝强恩靠近一些。“够近了。”强恩说道。柏尼停住不动。“它是封自白信,真相。上帝,我很抱歉,潘柏尼,我占据了你的位置,但你说过为了你的法律问题你不想暴光的。”“我可不记得曾说过不要100万美元呢。”柏尼酸溜溜地答道。强恩一脸痛苦,不安地耸耸肩。“我没料到他们会真的这么做,而且当时……你一直没出现。他们调查我的战时记录……我一直期望你能出来揭发我。”“我在笼子里啊,我的天!”柏尼吼道。“浴室里?雨天?”“监牢!”柏尼咆哮道,“听着,强恩——”柏尼突然停住,第一次往下看了看,了解到他们正身处离地15层楼高的地方。高度让柏尼反胃,他开始冒冷汗。“这真是疯狂,我们会从这里摔下去。”“你应该进去,”巴强恩催促道,“你又在冒生命危险了。”强恩说得没错,柏尼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危险。他正处于离地面这么高的地方,而且下面还没有安全网。汗水由他脸上流下来,他瘦小的身体开始颤抖。“我……我开始……注意到这点了,强恩。听着,我不打算在这里逞什么英雄,你绝对可以相信我,兄弟。你说我们坐下来休息一下如何?我不会耍什么花样,我没那么聪明。你大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不要跳。”巴强恩听出了柏尼声音中的惊慌,也相信了他。潘柏尼已经没有办法变花样了。强恩让自己松懈下来,在柏尼身旁坐下,同时也帮助对方屈膝坐下。他们肩并肩地坐在墙缘上,四条腿摇晃在墙外,小声地交谈着。套房里的葛吉儿眼睛紧盯着屏幕。如果能让她听到那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她愿意付出大笔的赏金。她的心头升起了希望。或许她真的错看了潘柏尼?或许他并不真如她所想象的那么坏。也许他真能有点帮助……巴强恩摇摇头,叹口气。“我到底造了什么孽?”他沮丧地问道。“我穷困潦倒又一无是处……但是至少我很诚实。”柏尼吼道:“打起精神来,强恩。你以为只有你有问题吗?老天!”坐下来让他觉得舒服多了;会没事的……也许……如果他不往下看。他已经不再发抖,不过依旧在冒冷汗。柏尼用手擦去眉间和脸上的汗珠,没注意到自己把墙上的灰尘经由手掌全抹到脸上去了。他的脸变得又黑又脏。消防队的云梯车已经到达现场,一个第四频道的摄影师搭着它上升,将镜头对准强恩和柏尼。“到目前为止,我们对英雄巴强恩在一小时前站到15层楼高的墙上的原因尚一无所知,”康克帝紧急地对着麦克风宣布道,“但是我们已经知道那个冒着生命危险和强恩待在上面谈话至少15分钟之久的人是谁。他被确认为潘柏尼,前甘氏地毯清洁中心的雇员……”这个时候潘乔伊应该上床睡觉了,但是他的英雄正处于生死关头之际,他怎能睡得着呢?乔伊戴着耳机以防他妈妈听见电视的声音。他已穿好了睡衣准备上床,但仍留在电视机前,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据推测潘柏尼可能是强恩的老朋友,或许是老战友。”新闻上的记者说道。乔伊兴奋地大叫,跳下他的床直冲芙琳的房间。“妈!妈!是我爸爸,妈!”“让我过来,吉儿。”沙奇将吉儿由窗口的位置挤开。“我想我可以拍得很清楚。”吉儿让开。但是窗口挤满了消防人员、警察,她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只好回到电视屏幕前。沙奇所拍的镜头出现在屏幕上,有点不稳但很清楚。画面上是近距离的潘柏尼,脸上沾满了黑煤灰,五官模糊不清。吉儿不自觉地倒抽一口气,那张脸有点似曾相识……那张脸……如果她可以记得……突然间一盏探照灯从底下照上来,把墙缘照得通明。沙奇的镜头还停留在柏尼的脸上。吉儿看到那张沐浴在光线中神秘而无法辨清的脸,愣住了。它是她印象中104班机英雄的脸,那个救了她性命的英雄的脸。她的梦想顿时变成了梦魇。潘柏尼?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葛吉儿所相信、肯定的一切全部化为了尘土,烟消云散。她一直自负是个立场坚定、实事求是的记者。然而现在,就在她发现潘柏尼漆黑的脸和她先前所见相同的那一刻起,她对她自己、她的能力和专业判断失去了信心,只剩下她的情感告诉她:不管是不是英雄,无论他变成什么样的人,巴强恩就是她所爱的人。沙奇拍拍吉儿的肩膀。“我要找个高一点的位置,由上往下拍一个绝佳的角度。”然后他出去了。吉儿坐了一会儿,让自己混乱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眼泪不自觉地顺着她的脸颊滑下。然后她做了决定,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柏尼和强恩在明亮的灯光中肩并肩坐着,平静地交换着彼此的近况,完全无视地面上群集的民众、摄影机和新闻人员,更别提那15层楼的高度了。“你偷了她的皮包,在你救她的时候?”强恩目瞪口呆地说道。柏尼耸耸肩。“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决定要假装我也是一念之差,对不对?我也是这么拿了她的皮包。我也是人,兄弟。”强恩摇摇头,依旧觉得不可思议。“而她以为你要勒索我?”“对。”柏尼不觉得幽默,但强恩呵呵笑了起来。“这听来倒是个好主意,强恩。”柏尼缓缓说道。“嗯?你是什么意思?”“嗯,这件事我们必须从长计议,强恩。”柏尼神采奕奕地说道,“这简直是一团糟,而我又快要被关起来了。你的那些善事到底花掉了多少钱?你没全部用掉吧?”强恩想了一下说道:“嗯,我捐了许多给不同的机构……呃……我想应该还剩一半吧,老潘。”那小个子露齿而笑。“叫我柏尼。”这是10年来最热门的新闻——不,不是“10年”,应该是本世纪以来最热门的新闻。然而第四频道的新闻部导演却拿不到任何资料。他不能责怪在地面上的康克帝,但是吉儿应该有巴强恩的独家报导。她人就在上面,距现场只有几英尺远。为什么他的人就没办法在外面的墙缘上放置一个麦克风,好让他们听见巴强恩和这个姓潘的家伙在说什么呢。这简直像在看哑剧一样。狄杰姆怒冲冲地打电话给吉儿。他讨厌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你是什么意思,我想知道为什么?我想知道‘所有的事情’!”他对着话筒大叫。吉儿一阵畏缩。“那个神经病潘柏尼是谁?那两个笨蛋在上面说些什么?如果你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就读唇语!你是个记者……应该随机应变!什么?你告诉我什么?”“这不是新闻,”吉儿热泪盈眶地告诉她的上司,喉头硬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这是……这是……这是……一个真实生活的情节。”“真实生活!”狄杰姆大吼,“天啊,吉儿,现在别崩溃!别……”“呃,崩溃,崩溃,”吉儿泣不成声地讽刺道,“我为什么会崩溃?我是一个……专家……不是吗?一个可笑的专业笨蛋。”老天,他的王牌记者精神崩溃了!狄杰姆心中响起警报。他调整自己的声调,而身后的卫查理则不安地一直在发出噪音。“现在,听着,吉儿……我从未说过……”“我是一个顽固、专业、可笑的……呃……婊子或是什么东西?冷酷又充满野心,大家不都是这么说我吗?”她声泪俱下。“怎么回事?”卫查理唠叨道,“怎么?告诉我怎么——”但是狄杰姆没理会他,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电话那一端快要崩溃的吉儿身上。“不,吉儿,你并不顽固可笑,你也不冷酷和野心勃勃,你更不是……你说什么?……一个专业笨蛋。你是一个该死的‘牛奶泡芙’!你是‘果冻’!那就是为什么我……为什么大家……爱你的原因。吉儿,现在,试着做一个‘专业的’果冻来报道这该死的‘真实生活’和——”“我辞职了。”葛吉儿说道。“你不可以辞职!”狄杰姆怒吼道,“这太不敬业了!”他摔下话筒。“辞职?”卫查理结结巴巴说道,“她要辞职?”狄杰姆愤慨而鄙视地说道:“她不会辞职,她不能辞职,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22在潘芙琳家中,母子俩正一起看着电视。乔伊兴奋不安,而芙琳则愣在电视机前。强恩和柏尼肩并肩地坐在墙上,听不见他们到底在谈些什么。但即使柏尼脸上一片污黑,芙琳依旧认得出她的前夫。“我的天!”她倒吸口气说道,“是……是他!”“他为什么……为什么在上面,妈?”爸爸那么做看起来并不安全。他有危险,这点是肯定的。她自己都不知道原因,又如何能给孩子一个答案?不,她只能做一件事。“你的外套呢?去拿你的外套来。”芙琳说道。此时地面上的新闻人员正急切地把故事拼凑起来,并竭力搜集可以满足大众好奇心的资料。他们在摄影棚的资料搜集小组不断地挖掘并传来新消息,迟早会有人找出潘柏尼的真实身分。最后这项殊荣落在了第8频道。第8频道的记者在现场以胜利的口吻说道:“我们刚刚得到的资料表明,潘柏尼是一个销售赃物的惯犯,明天将被判决,共犯有购买12件偷来的油漆并转卖给——”“吉儿应该早一步播出这个消息。”狄杰姆看着屏幕怒吼道。他的办公室里装有许多电视屏幕,同时播放各个频道,好让他拿它们和第四频道的节目作比较。“她是发现潘柏尼的人,却让第8频道抢先我们一步发布这个消息。”然而卫查理有比错失一项实况报道更重要的事情要担心。“听着,杰姆,万一强恩隐瞒了些什么怎么办?万一他不是真正的英雄怎么办?”听到他的话,狄杰姆的眼睛亮了起来。“很棒的题材!”他喘息道,心中已在迅速算计着这个新的可能性。“不,杰姆,并不是个好题材。”查理眼神严肃、声音坚定地说道,“我们支持了这家伙,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们肯定他,我们给他100万。”狄杰姆倒吸一口气,查理说的没错。不论喜不喜欢,他们都得和巴强恩同进退。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回答,第四频道的屏幕上就出现了一阵骚动。康克帝的声音兴奋地响起。他四周的人群全都往前挤并大叫着。“现在又是怎么回事?”杰姆问道。“有动静了。强恩正在讲什么,两个人都在说话。”康克帝必须对着麦克风喊叫以盖过旁观者的骚动。“还坐在墙上的巴强恩正朝窗口比划着,好像在对他们大叫,而现在……现在他伸出两个手指头。是的!他伸出两个指头在示意着什么——”潘芙琳的眼睛看着路,耳朵却细听着乔伊由家里带出来的微型电视里传出来的声音。记者正在椎客饭店作实况报道。柏尼正在那里15层楼高的墙上,天知道到底为什么。乔伊非常担心——面对现实吧,芙琳,你也是担心得半死。从郊区到芝加哥路程很远。芙琳猛踩油门,旅行车以时速至少20公里的速度前进,比她平常的速度都快。她望了一眼身旁儿子苍白的脸色。他乌黑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恐惧,显得更大了。芙琳想到乔伊有多爱柏尼,而她从离婚之后又是如何苛刻地对此批评阻挠。并不是他不该享有这些,但是……“如果我让你觉得我恨他,我并不是有意的。我……我……只是恨他的所作所为。他自私、自我中心而且愤世嫉俗——”“什么是愤世嫉俗?”乔伊插嘴道。“就像说‘大家都在骗人,为什么我不行?’那样。但是我不……我不恨他,乔伊。”她情绪化地说道,“我曾经……爱过他,非常爱。我只是……厌倦了。也许这并不全是他的错。也许如果他和我——怎么回事了?噢,上帝!”电视上记者的声音突然紧急起来,潘芙琳可以听见现场人群发出来的巨大嘈杂声。她的心快跳出来了。“消防人员从窗口探出身来了!他们好像正拿着长竿伸向墙缘上的两个人——强恩和他的同伴,潘柏尼。”“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做什么?”芙琳焦急地问道。旅行车愈开愈快。“潘柏尼和强恩伸手抓住长竿!”电视记者宣布道。“长竿的顶端挂着什么东西,他们对着长竿在说话,看来好像……看来好像……我想那是……等一下,我这里有份报告——”芙琳和乔伊不安地屏息仔细聆听——“——咖啡!是咖啡!根据消息,强恩和潘柏尼要了两杯咖啡!”记者揭晓了谜底。芙琳松口气笑道:“咖啡!就像你爸爸有时候会提出来的不当要求。上千的人在看着他,而他却要一杯咖啡。”她摇摇头轻声说道,“我记得以前你得盲肠炎住院,你爸爸整晚守在你床边。他最讨厌医院了,总认为他会被传染上什么疾病。还有那时候你舅舅受伤——”她沉浸在回忆中。乔伊着迷地听着。他从没听过他妈妈用这样不带批评的口吻谈论他爸爸,听来好温暖。“看来你爸爸在生死关头时总会表现出最好的一面。每当发生问题或有什么紧急情况,你爸爸就会忘了他是潘柏尼,而表现得有点像……个人。”她眨眨眼睛,将盈眶的泪水拭去,以便看清前方的路。他们已经进入市区,快要到椎客饭店了。“我们得知消防队用来递送咖啡的东西……先前我曾形容它是竿子,事实上它是饭店员工用来换不容易触及的灯泡用的特大号夹子。”记者兴高采烈地说道。任何无用的小道消息在这个故事发展中都成了新闻。喔,上帝,真希望我能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吉儿的目光仍然紧盯着屏幕上窗外的一举一动,坐立难安。她生命中重要的——不,极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而她却无法参与。两个出乎她意料之外扯上关系的人正肩并肩地坐在那墙缘上,边喝咖啡边谈话。谈话,谈话,谈话。他们到底在谈什么,竟能谈这么久?葛吉儿看着眼前无声的影像,心中有一百万个怀疑。墙缘上所发生的当然是吉儿始料未及的第一百万零一个可能性。那两个人只是在协商。他们彼此都有对方想要的东西。强恩拥有柏尼想要的50万美元,而柏尼有一个收拾这个烂摊子的好方法。奇怪的是,虽然柏尼掌握了交换的有利条件,但他却不贪心。他要求的很少,而且绝大部分不是为了自己。强恩听了柏尼的要求,考虑了一下并提出一些意见。然后两人达成协议。“你听清楚了?”柏尼严肃地看着强恩并重复一遍,“四年顶尖大学的奖学金,加上任何乔伊想上的医学院或法学院的学费。替我偿还2万5千元给我的律师,付清她全部的费用,外加我的全年顾问费用——”巴强恩点头同意所有的要求。“还有取消我的判决。”他附加道。柏尼突然灵机一动。“听着,强恩,你最好付双倍的律师费给我的律师。她非常没有经验,但是她为我做了件好事。还有,给她一张你的照片。她把你当成圣人了。”“关于取消那个判决,柏尼,”强恩担心地说道,“我是说,我无法作任何保证……我无法给你任何保证……我不能告诉他们详情。”“你会告诉他们是我劝你打消了跳楼的念头,对不对?反正别让我坐牢就是了。”强恩又点点头。“我会尽力的,柏尼。”他严肃地答应道。“那就足够了。”他愉快地说道,“你最好把那封信收起来,”他指着那封还躺在墙缘上的自白信,“把它处理掉。”巴强恩拾起信封,拿在手上缓缓翻弄着,最后终于将它塞进口袋。一切都安排好了,他突然觉得年轻了许多岁,好像卸下了肩上的一副重担。两个人握握手,开始小合翼翼地站起身来。下面的大群民众骚动了起来。“他们要站起来了!”记者们对着麦克风大叫:“他们站起来了!”吉儿挤向窗口,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手肘撞到了谁。她必须看看!在椎客饭店的屋顶,阁楼套房的上面,沙奇找到了一个可以拍到绝佳镜头的位置,开始拍摄。“在我做了这些事之后,你怎么知道我能熬过去?”强恩突然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可以信任我?”潘柏尼举起一只发抖的手指向下面的人群。“因为,老实说,强恩,我和下面那些笨蛋没什么不同。”他看着15层楼下那些蚂蚁般的民众说道,“我们都相信你,老天!我们……”潘柏尼犯了一个大错误。当你身处15层楼高且又怕高时,向下看实在不是个好主意。柏尼开始冒冷汗、发抖,像片树叶一样摇晃起来。他本来已经忘记自己所在的地方有多高、距离地面有多远。眼前的景象教他发昏。他身体紧贴着墙,跟在强恩身后缓慢地移向窗口。“这——这真是笨——跑到这里来——”他吓得半死。潘芙琳的旅行车停在路障前。一名警察挥手要她改道,但是她叫道:“我是潘柏尼的妻子,警官,这是他儿子乔伊。拜托!你必须让我们去见柏尼。”她和那孩子看起来是如此疲惫,她所说的一定是真的。那警察没再多问,挥手让她继续朝饭店开去。不过,好笑的是,再仔细想想就会注意到芙琳竟然忘记了说明是“前妻”。巴强恩伫立不动,眼睛盯着潘柏尼。他可以看得出来——他几乎可以闻得出来——那瘦小身体所散发出来的恐惧。柏尼的双腿已经失去知觉,它们已经麻木了。他不知道该如何使唤它们,使自己别摔下去。此刻平衡是最重要的了。慢慢地,强恩心里说着,现在慢慢地。他开始引导他朝窗口移去。“慢慢地。”他大声对柏尼叫道。柏尼移动了一小步又停住了。“你为了什么那样做,柏尼?冲进飞机里去?”强恩认为这样和他说话,可以让他分心不去想掉到下面去的事。柏尼又小心翼翼地往前踏了一步。“我不知道。当时有个孩子这么对我说:‘请进去救我爸爸,先生。’然后我想到我儿子乔伊,还有那个和我老婆约会的该死消防队员,感觉就像是我该去救我自己。”奇怪的是,潘柏尼从未真正地去想这些原因,此刻的脱口而出令他了解了真相。“是啊,”强恩若有所思地说道,“对我而言,它就像是我应该假装我就是你一样。”柏尼干笑两声。“所以现在你必须继续假装下去,可怜的家伙。每天都得当别人的英雄。”他又低头去看下面把强恩当英雄的群众,于是犯了第二次错误。他腹中一阵晕眩直冲上头顶。就在几秒钟之内,柏尼摇晃了一下,一脚踩空。下面的群众看到墙缘上面的人摇晃地挣扎着保持平衡,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巴强恩迅速伸出手抓住柏尼的肩膀。“小心点,兄弟,不会有事的。”吉儿在套房里看着强恩和柏尼。她屏住气息。可能吗?强恩会不会把柏尼推下去?无论如何吉儿还是相信——或许不合理,而且完全没有任何根据,然而她还是相信柏尼可能对强恩不利,可能握有强恩的把柄。这是强恩除掉让他生活痛苦的人的最好机会。“别往下看,”强恩说道,“眼睛往上看,一次走一步。柏尼。就是这样。我就在你身边,老兄。”柏尼全身汗湿,冰冷的晚风吹得他直打哆嗦。他拼命眨眼睛,想把脑子里晕眩的感觉眨掉。他蹒跚地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又一步。他知道自己不能朝下看,一定不可以向下看。柏尼朝下看去。远处的地面在旋转,人群像蚂蚁,在巨大的音乐盒上旋转……转……“啊……”柏尼大叫一声,掉了下去。芙琳和乔伊在警方的协助下穿过拥挤的人群。虽然很辛苦,但至少他们已来到饭店的台阶前。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一定是很糟糕的事,周围的人全都在惊恐地叫喊着。他们及时抬起头。看到柏尼一脚踩空,身体在上面摇晃着,摔出墙缘。“喔,老天!柏尼!”芙琳发出一声尖叫。“爸!”乔伊惊恐地大叫着。两个人此刻感到了对柏尼前所未有的爱。吉儿愣在窗口,完全呆住了。她眼前所见的不再是新闻事件,而是生死挣扎,其结局将不会因为有几十台摄影机对准它而更改。外面只有柏尼和强恩,而且其中有一人可能会丧命。潘柏尼觉得自己在无限的空间中坠落。一时之间,他急切地扭动自己的身体,伸手想抓住什么东西。他的手摸到墙缘;他立刻弯曲手指用力抓住墙缘。他只用一只手抓住15层楼高的大楼的一角,在无限的空间中摇晃着。巴强恩喘息着伸手去拉他。“进来吧,老兄!”窗口的一名消防人员急忙喊道,“你帮不了他的。”柏尼的手因为支撑自己全身的重量而疼痛不已。他的手指头开始滑动。他向上看,巴强恩的脸正在上方看着他。强恩看到柏尼眼中的哀求。“别让我死掉!”他也看到柏尼与死亡非常接近,生命只靠一只支撑不了多久的手维持着。而且他的心中也一定闪过这个念头:如果没有潘柏尼,自己的日子会好过多了,而且也不用再做什么事,不用履行承诺。他只要不伸出手……“别伸手!”消防人员警告道,“他会连你一道拉下去!”他手上拿着救生绳套,并将之递给窗外的强恩。吉儿紧咬着嘴唇。她的内心深处响起了最近曾听到的一些话……谁说的呢?对了,现在她记起来了,在卜杰瑞自杀之后,卫查理曾在摄影棚内对她说的话。绝对不要伸出手!查理对吉儿叫道。绝对不要!如果你伸出手去,你会让自己一起被拖下去。“不!”她默默地哀求着。“不,强恩,求求你!”消防人员仍在把救生绳递向强恩。“抓住它!”消防人员叫道,把绳套送上前去。“现在!救你自己,你帮不了他的,他会把你一起拖下去!”巴强恩没理会那消防人员和他的救生绳。他坐在墙缘上稳住自己,眼睛紧盯着潘柏尼。柏尼的手指头又滑动了一点。他早已吓得说不出话也听不见了。柏尼的手指头已经麻木得失去知觉,只知道它们在滑动……滑动。突然间,就在拍尼的手滑开的一刹那,强恩的手及时地抓注他的手腕。两个人现在只靠一只手的力量相连。强恩的手异常沉重,他只能勉强支撑。他将身体往后靠在墙上,用一只手抓着墙缘,另一只手抓着柏尼的手腕。强恩咬紧牙关,脸涨得通红。柏尼殷切地朝上看着。两人目光交织。“我要把这个绳子套在你身上。”消防人员说道。他已经拿着绳套爬出窗口。“把……那……条绳子……套到……他身上。”强恩扭曲着脸。咬紧牙说道。“你抓不住他的,他会把你一起拉下去。”消防人员焦急地警告道。“如果……他……不能获救……我……也不愿被救。”强恩困难地说道,“听清楚了吗?”“是的,先生。我听到了。”消防人员感受到了那英雄气概。如果巴强恩可以救潘柏尼,消防队当然也可以救巴强恩。“明确而且清楚。”从事件发生到现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全国新闻网已经通过地方新闻台。正将此生死攸关的故事以实况转播方式传达到全美国每一户人家。所有其他的节目全部被迫暂停。自从鲁比射杀奥斯华、阿姆斯特朗代表人类踏上月球第一步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重大的新闻了。这是电视发挥它最大功能的时刻——现场即时转播。第四频道的沙奇是唯一从屋顶拍摄的摄影师。镜动完美地掠过强恩抓着拍尼手腕的手,掠过柏尼惊骇的脸孔和哀求的眼神,拍到他挂在15层楼高的半空中晃荡的身体。沙奇对自己非常得意,但如果他知道有多少人正在看他拍的影片,他会加倍得意。现在他将镜头向柏尼拉近,柏尼恐惧的表情充满整个屏幕。在夜影酒吧的奇克看到了柏尼;在卧房中的欧丹娜看到了柏尼;在又小又乱的客厅中看着柏尼的旧电视机的温瑟摩看见了柏尼;在书房里坐在皮椅上的寇法官看见了柏尼。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自己的眼睛。警察局里的艾斯比、万加斯、孟多萨和戴探员全都看到了柏尼;柏尼原来被关牢房中的其他犯人也看见了柏尼。潘柏尼——生命中最大的失败者——此刻正在电视上被那104班机的英雄救助。潘柏尼?消防人员已用绳索套牢柏尼,但强恩还是紧握着他的手腕。“看起来不错哦,伙伴,坚持下去。”他喃喃道。潘柏尼感激地往上看着巴强恩的眼睛。“你——你是一个——天杀的圣人,强恩。”他说道。而且他真的这么认为。23巴强恩和潘柏尼安全地进到饭店里面之后,大家全都松了一口气。首先是医疗人员测量他们的血压和心律。然后,一旦他们被宣布一切正常之后,新闻人员全都拥了进来——电视、广播电台、报社记者、摄影师、照相师——询间所有的细节。大众要求知道真相。一阵嘈杂的音量测试之后,一大堆麦克风装置完毕,以便巴强恩可以召开现场记者招待会。有上百万个问题在等候解答,但是大众最想知道的是潘柏尼是谁?他们两个人有什么共同点?他们在上面谈了些什么?而且最重要的是,为什么像巴强恩这样的英雄会想自杀?强恩最先回答最后那个问题,缓慢,或许有些笨拙,但却很真实。“那只是一时的软弱。”他对着周围的麦克风说道,他的听众则屏息聆听,“当时我觉得……我想你们可以称它为被压力‘击倒’……还有那种……大家对名人……的期望。我只是觉得无法……适应……每个人对我的期待……所以我将我的沮丧带到外面的墙缘上,打算去……跳楼。没想到这么做竟使我陷辛苦的警察和消防人员的生命于危险中,更别提我亲爱的朋友潘柏尼的性命了。”柏尼的名字在记者之间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他们开始从房间的各个角落提出问题。“潘柏尼是谁?”“你知不知道潘先生是一个罪犯?”“你和潘柏尼之间是什么关系?”强恩回答之前先做了一个深呼吸。“潘柏尼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他在我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毫不考虑他自己的危险——”全场的记者中只有葛吉儿保持着沉默。她有问题要问强恩,很多问题,但现在她暂时不问,等着先听他怎么说。她在房间最后面靠墙站着,大大的黑眸专注地看着强恩,脑子里冲突着不同的想法。她的疑虑逐渐占了上风。这是拿我的生命做赌注,她心里想着。还有我的未来。我必须知道真相!我必须知道!既然巴强恩不打算告诉她,那么只有一个变通办法……潘柏尼一爬进窗台。立刻就被警察抓住。他们暂时把他推到了强恩的大卧房里。为了安全起见,门外还站了一名着制服的警员守着,以防他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来。他坐在原本该属于他的特大号床上,看着强恩的大屏幕彩色电视机——这原本也该属于他——上记者招待会的情形。“我猜柏尼是犯了一些错,”他听到强恩告诉那些记者说,“我知道自己也犯了许多错。事实上,我不知道有谁是没犯过错的。我想柏尼想保有一些隐私,我尊重他的意思。”那么说还可以啦。柏尼点点头,目光落到床头柜上的遥控器上。他想都没想就把它拿起来放进口袋。至少他今晚不是一无所获。“他跟你说了些什么?”一名记者喊道。“你们两个都谈了些什么?”强恩犹豫了一下。“嗯,他告诉了我什么是个人隐私,但是他让我对自己有信心。他告诉我我拥有特殊的机会,可以为这世界做些好事。”我这么说过吗?柏尼百思不解。奇怪,我怎么都不记得。但他的手却几乎是自动地伸进了口袋,取出遥控器放回原处。突然间房门打开了,葛吉儿走了进来。柏尼心虚地跳了起来;她是否看到他把遥控器放回去?“嘿,你怎么进来的?”他质问道,“这里不准人进来的!”“我溜进来的。”吉儿简单地回答。“你们这些记者,总以为可以随心所欲地到处窥伺别人——”柏尼苦涩地说道;他没有理由喜欢吉儿或那些新闻媒体,是新闻媒体——特别是吉儿——把巴强恩创造成了英雄,却遗忘了他,而且在全世界面前给他冠上罪犯的污名。然而吉儿却一直盯着他脏污的脸看。她可以发誓她认得那张脸,甚至他的声音——他那种愤愤不平的鼻音——听起来是那么耳熟。“听着。潘先生……呃……柏尼……你是谁?”“我是谁?”他讥讽地面对她。“你在问我?你是专家啊,老天!我是什么?那个‘垃圾’,不是吗?那个无赖,或者是勒索者,那个……”柏尼的反击没有得到吉儿的反应事实上,她根本没在听。她心中只有一个问题。“是你吗?在飞机上?是你救了我的命?”她低声问道。吉儿的追问让柏尼惊慌。“我——我?”他结结巴巴,然后又逞强地说道,“听着,我不接受访问,那是巴强恩的事。你想问我问题,可以去找我的律师欧小姐。”吉儿深深注视着柏尼的眼睛,看着他的脸,恳求道:“潘先生……柏尼……我……暂时……我想当一个普通人而不是记者。我本来是在一架燃烧的飞机上垂死的人,然后我抬头,看到一个满脸泥污的人出现在我面前……他……他……救了我的命!”她的声音变得沙哑,但她的目光未曾从柏尼脸上移开。“私底下我想知道是不是你?如果是又为何要否认?因为你拿了我的皮包?为什么?”潘柏尼觉得自己被感动了。他怎能不回答?他怎能不告诉她真相?他头一次看到吉儿不再是女强人,不再是记者,而是一个平凡的人。她所问的是发自内心的、而非公式化的问题。更何况,几天来柏尼一直急切地想告诉别人他的故事,但是没有人愿意听——他的前妻不听,他的律师不听,他的同伴不听,记者也不听;没有人愿意听,甚至不愿接受疯狂的小柏尼可能是货真价实的英雄的可能性。现在有人愿意听,而且准备要相信他的故事。这人不是别人,是欠他一条命的女人——那个参与创造强恩的传奇、下了很大赌注的女人。她头一次卸下记者的武装恳求他——潘柏尼——用一种真实且人性的方式,也就是脆弱的方式,而她所要的只是潘柏尼告诉她真相。所以柏尼深深吸了口气,狠狠地看着吉儿,开口说道:“小姐,我看起来像是会笨到冲进燃烧的飞机中救一堆人出来的人吗?我不是那种人。”吉儿吃了一惊,这和她所预期的答案不同。但是当她注视着柏尼,而柏尼也肯定地注视着她时,他的目光开始闪避她。他不由自主;他的眼睛像是有自己的生命。每当柏尼说谎,他的眼睛就会躲闪,就像小木偶的长鼻子一样。吉儿轻声一笑并微微点头。那对转动的小眼睛已偷偷地把答案告诉了她,现在她只需要听听巴强恩怎么说。电视机的立体喇叭中传来康克帝兴奋的声音。柏尼吃惊地听到芙琳和乔伊的名字。“我现在正和20分钟前被巴强恩从15层楼高的窗外救进去的潘柏尼的妻子——潘芙琳——站在饭店的大厅里。”“喔,天杀的!”柏尼看着屏幕骂道,“芙琳,乔伊,老天!”他们站在挤满人的大厅里。乔伊的外套下面穿着他的芝加哥棒球队睡衣,芙琳则穿着运动衫和旧牛仔裤,没有化妆,而且短发凌乱。但柏尼觉得她看起来真漂亮。“潘太太刚刚告诉我,潘柏尼今天稍早曾向她提到‘出远门’的事,而且要和他10岁的儿子乔伊说‘再见’。”康克帝继续说道。然后是芙琳对着麦克风说道:“我并不知道柏尼想跳楼,”她热泪盈眶地说道。“我只以为他是在玩他的老——我是说,我一点也不知道……”“电视!”柏尼叫道,“上帝!”真是叫人想吐。现在故事变成是他潘柏尼失意得想跳楼,而巴强恩那个英雄不但劝阻了他,而且还单手将他从墙缘下拉了上来。“电视上的话一个字也不能信!一个字也不!”“你的前夫是个怎么样的人,潘太太?”记者问道。芙琳想开口说话,却哭了起来。一阵眼泪鼻涕之后,她终于控制住自己,说出一些感人的话。“柏尼是一个很好的、得体的人……非常潦倒。你必须了解他。”“全是狗屁不通!我可以对天发誓!”柏尼气愤地对着电视大叫。“我想你也爱你父亲吧,乔伊?”康克帝问道。“别打扰我儿子,你这个混蛋!”柏尼咆哮道。“是的。我爸爸很伟大,”乔伊害羞地笑道,“他带我去动物园。”“喔,乔伊。”骄傲且快乐的父亲感动地说道。“看到你父亲在上面你有什么感受,乔伊?”“我很害怕……可是……可是……可是……”“可是什么,孩子?”康克帝插嘴道。“可是我知道巴强恩会救他!”喔,上帝!你就是赢不了。恶心透了的柏尼转身想向葛吉儿表达他的愤怒,但她已经不在那里。他又是一个人了。吉儿溜出卧房,来到拥挤的客厅。记者招待会仍在热烈进行中。房间在电视人员架起的照明灯照射下异常地热,强恩已经开始觉得有些虚脱。“巴先生!巴先生!”吉儿叫道。强恩朝着声音的来处急切地望去。“你有问题问我吗,墓小姐?”“我们全都认为你是一个英雄。巴先生。你认为你自己是英雄吗?”她清楚地说出她的问题,不带一丝情感,然而巴强恩内心非常清楚这是个有深意的问题。在所有这些人的面前,他知道她在问什么。他看着她的睑。她的表情教他局促不安了一会儿,然后他微笑起来。当他再度开口,声音显得更坚定了。“是的,我认为我们全都是英雄,只要你在适当的时候看到我们。我们内心都有一种高贵和美好的情操随时会表现出来。而且我们也……不那么像英雄……在其他时刻。是新闻界只注意到了某个时候、某个人,而不是其他人。我只是个平凡的人,意志不坚但有些勇气和端正的品行。”吉儿和强恩目光交织,然后她轻轻对他点点头。她满意了……暂时地。她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告白——即使不是很完整,或不足以在法庭上成立。对葛吉儿而言,这个英雄故事已经不合理地过度膨胀了。它使她懂得了许多人生的道理、事实的真相和她自己,它强迫她去重新评估自己的本性、自己的野心、自己的优先价值观。这期间她失去了一些幻想——对记者而言不算太坏的损失;但是她也对人的行为获得了较深入的看法——对做人而言是不错的收获。至于那两个人,强恩和吉儿,未来他们得看着办喽。奇怪的事情会发生,尤其是在这个故事里。是第四频道的狄杰姆为巴强恩的话作出了最好的总结。“真是屁话连篇!除了总统之外,你还听过有谁说的话比这更恶心、更胡说八道的吗?”他坚定地说道,“好了,我已经受够他了,查理,而且我经常都比观众早10分钟。”“是你向我保证她不会辞职的。”查理申诉道,“她不能辞职,查理,这是她的生命。”他模仿道。“吉儿?50块钱赌她一个星期之内会爬回来求我们让她去寻找一个。”所以我们的圣人故事就在此告一段落——什么?还没结束?喔,你想知道潘柏尼后来怎么了?他当然没有进监牢。在墙缘上帮助巴强恩那件事让寇法官改变了主意,涉及葛吉儿信用卡的抢劫案因为葛小姐突然间“想起来”是她自愿把卡片交给潘先生的而撤销。虽然戴探员不大接受她那显然是捏造的故事,但在顶头上司的指示下,他也只有耸耸肩就此作罢。毕竟,狡猾的潘柏尼显然不是什么凶恶的集团之首,而只是个倒楣的独行侠。而且他既然满面风光地从那饭店墙缘上下来了,警方也不好再对巴强恩的要好兄弟加什么罪名。关于收买那12箱油漆赃物的案子,柏尼得到了一个严厉的判决。不过刑期减到和他先前被关的时间相等。寇法官警告他要好好表现,并且不准他再在法庭上出现。当柏尼允诺之后。法官向他要了一张照片。其他挤在法庭中的每个人都向他要照片。柏尼只出名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那星期里他成功地把自己的暴光率减至最低,并避开所有采访和照像要求,然后他的名字逐渐在每个人口中消失。这对他而言没什么问题,因为他唯一在乎的人依旧对他非常尊敬。每次他走进夜影酒吧,奇克总会请他喝一杯七喜鸡尾酒。而且现在柏尼按芙琳的门铃时——他最近去得愈来愈频繁了——芙琳总会盛装打扮,而且头发梳理整齐、满面笑容地将门打开欢迎他。乔伊也会快乐地投入柏尼怀中。厨房会传来阵阵香味,而且再也见不到那个消防队员艾里的踪影了。一个父亲理应和他的小儿子有更多相处的时间,把他得来不易的智慧传给年轻的一代。所以有一天,柏尼和乔伊又到动物园去,在猴子笼前严肃地交谈着柏尼脚上穿着价值百元的全新鞋子。“你记得我曾说过要向你解释生活吗,老弟?嗯,关于生活是这样的……它很奇怪,大家都喜欢对你谈到‘真理’,每个人都知道真理是什么,好像它是卫生纸或什么东西,而且在衣橱里放了足够的库存似的。但是等你长大之后,你就会知道根本没有真理。”芙琳如果听到柏尼在把他的生活哲学灌输给乔伊,一定会给他一拳。“这些胡说八道——原谅我的粗话,一层又一层地盖上去。所以等你长大了,你只需选一层你比较喜欢的鬼话。它等于就是你的胡说八道。听懂了吗?”乔伊那10岁大的脸满是困惑。他一个字也没听懂。“呃。不懂,老爸。”他承认道。柏尼想了一下。“嗯,是有点复杂,”他终于说道,“也许等你长大——无论如何,我在这里对你说的话必须绝对保密,好不好?不再说下去了。事情是这样的,你记得找本来要带你去看电影而雨下得该死的大的那晚吗?你得原谅一些粗俗的字眼。”“没关系,老爸。”他崇拜地说道,“我听过更难听的。”“喔,是吗?”柏尼仔细地看着他儿子。这孩子显然需要一个父亲的引导。他们开始像一对出外寻欢的兄弟般并肩走着,“嗯,我正在要去接你的路上,却——”“救——命!”一个女人的尖叫声突然划过空中。“救命,我女儿掉进狮子笼里了。”一个惊恐万分的女人朝他们跑过来,停在乔伊和柏尼面前,挡住他们的去路。她抓起柏尼的手哀求他:“救命!求求你!我的小女儿!她在狮子笼里!她爬进去了!”她几乎已到歇斯底里的地步,手指头紧抓着柏尼的袖子。不远处传来狮子的吼声。柏尼摇头后退。“去找动物园管理员,小姐,你最好去找动——”他说到一半停住了。乔伊正看着他,大眼睛里充满了信心、信任、希望、爱、仰慕和一切柏尼下意识里所渴望的东西。柏尼吞了口口水。“看在老天的份上,我穿着全新的鞋呢!”他无力地抗议着。他可以听到狮子的怒吼愈来愈响,几乎可以感觉到它们热呼呼的呼吸吹在他脖子上,还有又利又尖的大白牙和邪恶的巨爪……但是他知道他必须去,英雄本色。对不对?对。不全然是结局……(全剧终)注释:注1:格罗顿学校为美国麻省一所预备学校,哈佛及耶鲁大学学生大多由此预校毕业。注2:1500一1700年盛行于英国的建筑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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