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狗和傻狗最好的选择，可能就是当个人吧

少年的功课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成为真正的自己”，成年人的则是守住自己的“道”。去年《哪吒》大火后，看到封神宇宙接棒的第二个人物是姜子牙时，暗暗捏把汗，这个选角真的很险。首先，姜子牙的原始设定就非常无聊，七八十岁的老头子，迂腐又正经，一个替天行道的工具人，浑身上下开满了挂，没性格没破绽没意外，谁都知道故事的最后他会辅佐武王伐纣成功，然后主持封神大典，然后OVER。这一切汇聚在一起都最终指向：没意思。连在王者荣耀里，这都是一个常年冷板凳的英雄，谁要选他，队友是要叉腰站在峡谷里骂街的。其次，虽然电影里改了年纪，但这是一部动画片诶，谁要看一个苦瓜脸的落魄中年人在那使劲拧巴啊，还一直戳着观众去思考，你们好好想想，什么才是天道？牺牲一个人就可保天下苍生无虞，到底还能不能被称为绝对正义？让观众跟一个“神”去共情吗？观众大概率会回一个：“呸，劳资才不操那个心。”所以……到底为什么选这么个既不燃又不爽的无聊人当主角啊？！带着这个疑问看完全片，又翻了翻原著，发现姜子牙身上确实有一个很大的谜团没有解开，看《封神演义》的时候，这个重要情节可能被所有人都忽略了——他作为终结无道殷商最大的功臣之一，竟然没有被封神。当初元始天尊忽悠他下山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天尊曰：“你生来命薄，仙道难成，只可受人间之福。成汤数尽，周室将兴。你与我代劳，封神下山，扶助明主，身为将相，也不枉你上山修行四十年之功。”见姜子牙恋恋难舍，为了赶紧打发他，又补了一句：虽然你去，还有上山之日。但直到死的那天，姜子牙还是没能实现自己得道成仙的愿望——就像电影里一再强调的，连超级败家子纣王都给封了个专司民间嫁娶的天喜星啊。很奇怪对不对？所以姜子牙这个人身上，其实是大有故事的，但它很隐晦，很成人，很社会，需要咂摸一下韵韵神。这部电影的团队很有种，他们在尝试用一部大投入大制作的商业动画电影，去讲一个关于成年人困境的寓言故事，这个寓言还带有很强的政治隐喻。01怀疑精神封神，本应是姜子牙故事的终点，在电影里，这一幕却变成了起点。因为他在关键时刻迟疑了。在那十恶不赦九尾妖狐的怀抱里，他仿佛看到了一个被挟持的无助女孩，苏妲己。它死她也亡。元始天尊告诉他，你看到的只是妖术幻象，别迟疑，只需要不管不顾地砍下狐狸头，为天下苍生永绝后患，你就可以封神。真的好大的压力，最信任最尊敬的老师这样要求，师弟们也都热烈又崇拜地注视着你，所有的人都等你砍下这天经地义的一刀；也真的好难抗拒，这可是成仙啊，自己四十年来未竟的梦想啊。但观众可以是冷静的，心里会涌起不对劲的感觉——整这一出像不像兄弟会？或者说入伍、进监狱、歃血为盟、地痞黑帮、进宫当太监、某些职场或家庭，本质都是一样的：你要献出或者被剥夺一些什么重要的东西来取得资格，换取入场券。你或者供上一个牺牲品，或者给自己这里那里割一刀，表明了诚意后，你就有组织了，算是“自己人”了。不断“阉割”和取得相应的身份，是成年人一场接一场、没完没了的成年礼。所以元始天尊要的祭品，看似是九尾妖狐的头，其实他要的是姜子牙的脑子和良心——他要的是这个工具人的绝对安全和绝对服从。上尊们从不亲自动手，他们要你自己切，那样更干净彻底，自我去势比杀威棒可持久管用多了。什么？抬举你当神你还犹豫？那你下基层当个凡人去好好反思一下吧。于是军功也归零了、法力也衰退了、神籍也渺茫了，姜子牙的一个怀疑，代价几乎是自己上半辈子孜孜以求的一切，沉没成本不可谓不惨痛。一个经历过类似挣扎的成年人看到这里可能会懂。怀疑精神是影响效率、影响结果导向的，它常常被捆绑“消极”、“居心叵测”的污名，成为最不被时代所提倡的一种思维模式。自己血雨腥风忙活了大半辈子功亏一篑不要紧，还连累了身边不离不弃的人一同遭殃，坐骑“麟头豸尾体如龙”的尊贵神兽四不相沦落为凡间傻狗一条，师弟申公豹一天好儿都没捞着，哀怨道，你连鱼都可以放过，为什么不肯放过自己？可姜子牙就是过不去这一关，虽然他长久地浸染在无神之名代神之职的角色和责任里，干着杀伐决断非人的工作，但他那个温热的内在自我却始终明明灭灭着不肯让位。这一刀砍下去，一个新神便又诞生了，但姜子牙这个人便也随之倒下了。选择越艰难，代价越惨重，一个人的本质就显露得越彻底。人一生的分野便在这许许多多的选择之中。而姜子牙太贪，想留给自己的东西太多了，他舍不下自己的脑子和良心。02群魔与诸神眼见“你只是被幻象所迷”再也忽悠不动这位顽固呆徒，天尊又换了一个角度继续洗脑：“只执著于眼前一人，便是神的失职”。这一听，老大局观了，多么熟悉的配方。如果是哪吒，他会凭借火爆的少年本能喷对方一句“你丫放屁！”换无法无天的野猴子直接一棍子就呼过去了。善你都给斩了，口头都懒得掩饰了，世间凭什么放心躺平任安排？但就这么一个看上去很容易破解的悖论（大部分所谓电车难题其实都是野心家的幌子），被深度规训过的强迫症大叔姜子牙，却是实实在在为这句话翻滚挣扎过的。为什么？他看不清，他不确定啊，他在用自己的标准投射他人啊。他还在纠结自己任性地、目光短浅地执著眼前一人是否真的就是资质愚顽，更何况这个人还与邪魔相连，与绝对妖孽锁死，连头上都长着象征原罪的狐狸耳朵。背负原罪之人是食物链的底层，整个社会都可心安理得地分而食之。而与之相连的那只九尾妖狐，张牙舞爪，悚然扭曲，面具都掩盖不住背后的不堪和狰狞。那种狰狞感，是极度的匮乏，是日夜喷涌的被野心和愤怒所折磨的意难平。谁见了不害怕不厌恶呢？而与那“清洁的神职”所关联的，却是被姜子牙视为精神归宿的静虚宫啊。子牙哀告曰：“弟子乃真心出家，苦熬岁月。修行虽是滚芥投针，望老爷大发慈悲，指迷归觉，弟子情愿在山苦行，必不敢贪恋红尘富贵。”结果呢？幻灭往往来自偶像反手的一记绝杀。大老爷元始天尊，从头到尾五官都没露一下，就让人感觉是人美心善的超级大男神，秀发那样柔顺、肌肤如玉透白、语气那样温柔，拈花的姿势那样优美，充满了对灵魂催眠般的抚慰，华丽又高级，简直就是天道的化身，完全没法让人生出一丝质疑。那种高级感，是欲望深深被满足后的空灵（虚）。谁见了不向往不着迷呢？餍足的神与焦渴的魔，对比如此强烈，看清已是不易，选择更难。人与昆虫一样，也拥有“向光性”，太容易无条件地去认同强势优雅的上位赢家了。愿意待在黑暗里不往上扑的不多。然而经验告诉我们，再等等，再看看，最终人人都会现出原形。03「超我」地狱《姜子牙》的野心，并不满足讲个人困境，它想讨论的更多。前面说了，静虚宫庄严整肃高度秩序化，看上去无懈可击，犹如绝对真理，因为他们是“神”。神性，无论如何也比有七情六欲、鸡零狗碎的人性高级吧？如同极致理想化的「超我」。然而，过度追求极致的「超我」是危险的，这玩意从根本上与人性对立（存天理灭人欲），它会以偏执和痛苦为材料酿造出大灾难，纳粹与邪教便是佐证。上一季《奇葩说》里有一期经典辩题“火灾来了，救名画还是救小猫”，李诞那段刷屏的话，其实讨论的就是这个。正是这些为了所谓宏伟的事业，为了一些远大的目标，不计后果地牺牲别人、牺牲别的小猫的人，频频地让我们这个世界陷入大火。姜子牙在与小九找父亲的旅途中，曾恭敬地把一串散落在地的骨片风铃和娃娃重新挂好，并说这样可以使战争中逝去的悲伤灵魂得以安息。他各种潜移默化的人道主义行为，也慢慢挽回了小九差点被仇恨蒙蔽的本心。只有这样一个内心真正强大的、对人性抱有敬畏之心的能力者，才可以挣脱原生的思维、才能看清累累白骨覆盖之下往往只剩野心和谎言，然后舍弃一切去救眼前的这只小猫。（在这里与最近的大热门剧《沉默的真相》会师了，两者其实共用了一个主题，拯救幼女与正义铁三角的结构也非常类似）体恤人性，或许就是他“仙道难成，只可受人间之福”命运的源头；斩断通天梯，则是他怜悯苍生之心到达鼎盛、真正悟道的一刻。真正的英雄也许从来就不是笑到最后的封神者，他们甚至可能从来就满身铁锈、伤痕累累、无人知晓。但他们或许甘愿好好当个人吧，毕竟历史反复证明了，最终只有以人性做锚点，才能把不可一世妄念称神的人类重新拉回地面；也只有在它不离不弃的帮助下，我们才一次又一次地扑灭了这人间的大火。写在最后：关于电影口碑的两级分化，大可不必互相攻击揣测，观众都是真诚的，看个电影感受不同而已，大家没仇。关于故事讲没讲好，这个取决于各人能否与主角共情：共情成功，则会代入人物，产生信任，一路跟随体验情绪，感觉情节段落基本都摆在合适的位置，虽然剧作远非完美，但完全不妨碍入戏并沉浸。人被巨大的情感共鸣包围时，就不太会在意一些bug、剧情块状化衔接生硬，以及节奏仓促的问题，就像你喜欢一个人，TA的缺点也就没那么膈应了。（只是客观描述喜爱者的观影体验）然而一旦共情失败，对角色的行为动机不能真正理解或认同，则会觉得影片情感假大空，继而情节处处不对，节奏脱轨，强行尬煽，处处出戏，许多人观感不佳乃至愤怒也确属直观、真实、正常的反应。所以多说无益。只能等待时间给予这部电影应许的评价，2020年10月1日，埋一颗胶囊。-TheEnd-电影公众号：东门捷径小V有点不一样的影评剧评，没事儿的话可以关注一下鸭~(づ￣3￣)づ╭?～copy;本文版权归作者东门捷径小V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