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口健二的[杨贵妃]

想象中国的方式多种多样，参与这场游戏的其实不只是那些远在天边的他者，在“我们”的脑海中，中国的面貌同样多种多样。当发现一种不同于自己的图式时，恼怒并觉得被轻慢，是种相当常见的态度，也是糟糕得要命的反应。最近的发现是，那部被轻易贴上“反华/辱华”标签的影片[红色角落]，的确不了解中国，可是里面的中国人却绝大多数正直善良，不知反华从何谈起。日后会慢慢回顾这部老牌“辱华”影片，这里权当是几句开场白。抛开自我中心和刻板成见来看，其实这种想象往往非常有趣。沟口健二版老师的[杨贵妃]是1955年的作品，据说是他的第一部彩色作品。联系到日本与唐的渊源，以及本片与邵氏的渊源，这部大导之作就平添了几分看头。时代和文化的差异，使得京町子和森雅之带来的这对璧人不甚符合我们所熟稔的审美和“事实”。在沟口导演这里，大唐究竟强盛几何和政治的波谲云诡都不再重要，剩下的是两个不自由的人的故事。这里的唐玄宗，是个李煜、赵佶式的不得志艺术家，兼痴情汉。他们的遭遇，如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里那已化为枯骨的人君，“它如果还有知觉，一定不能瞑目，因为他心爱的女人，这位唯一把他当成一个‘人’的女人，并没有能长眠在他的身旁……由于成宪的不可更改，一个年轻皇帝没有能把自己创造能力在政治生活中充分使用，他的个性也无从发挥，反而被半信半疑地引导进这乌有之乡，充当了活着的祖宗”，最令人喟叹的乃是“命运的残酷”（三联书店1997年版，P134）。“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杨玉环，起初是杨国忠、安禄山之流的男人们实现野心的工具。当野心家们为了利益厮杀时，她终于不可逆转地充当了权力的祭品。但是，她又不完全是吊线木偶，从不羁到贪恋荣华，当感觉到皇帝的孤独时，最终用自己仅有的一些选择机会成全了这场悲剧。长安的元宵节庆充满了异国情调，两个人越出宫闱，享受短暂的普通人的快乐。举目可见的各种“微服私访”的故事里，皇帝的行头丝毫无异于民间，但是从头到脚依旧一幅天子派头。归根到底，龙子龙孙们无论如何都普通不得。这时，过份天真地去讲帝王事，毫不考虑阴谋诡计和厚黑术，倒是显得很弱智。通俗地说，这九十分钟的电影，跟朴树的[白桦林]可有一比。风烛残年的皇帝，时不时会想起那次上元佳节，那转瞬的快乐比所有的荣华富贵更加正直，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愉悦。宫殿外面，百姓们来来往往，他们要为新的皇帝欢呼，那个孤独的老人逐渐被封存在记忆的某个角落。当皇帝失掉活下去的勇气时，竖起而亲切的声音又响在耳边，他们要再次团聚，脱去生命的重负，不再分开。一阵风吹开窗帘，外面是黑洞洞的夜，什么也看不见。影片中以孤独和回忆交织起来的悲剧性，与《长恨歌》中瑰丽的彼岸世界颇为相通。印象里，当年刘威版[唐明皇]的结尾相仿，那里的悲剧是苍老和时间，失去一切的苍凉，很唯物主义的感情。当彼岸世界出现时，却真的分不清究竟是喜还是悲了。http://www.mtime.com/my/underground1984/blog/1797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