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女性仇恨色欲化了的影像

说到竹林戏，胡金铨的《侠女》和李安的《卧虎藏龙》最享盛名，而另一位亚洲导演新藤兼人1968年的作品《草野中的黑猫》同样把竹林拍到极致。《草野中的黑猫》和《鬼婆》、《恶党》一起，被称作他的中世纪三部曲。电影里的平安时代正在战乱，大将银时奉命去城外捉拿作恶伤人的妖怪，但是他发现妖怪正是他的母亲和妻子，她们被一群逃跑的武士奸杀。死后她们阴魂不散，化做厉鬼，发誓要喝光武士的血。银时作为武士必须要杀掉她们，最后他发了疯，死在一片雪地里。影片借助人和鬼的矛盾去表现武士与农民的阶层冲突。与日本传统中最受敬重的武士形象完全相反，新藤兼人电影里的武士都称不上光明磊落，甚至于鸡鸣狗盗，草菅人命。电影的开头，镜头便凝视了一场暴行。背景中的竹林茂盛繁密，犹如一堵墙壁，我们听到虫子的躁叫和丝丝的风声，竹叶被风吹动摇曳不止，有一间茅屋与世无争。一群武士从竹林里钻出来闯入画面，饥饿地搜寻食物和女人。他们闯进屋子，和两个女主人对峙。镜头给到女人的脸部特写，再切换到其中一个武士的脸部特写，然后一个远景，武士们一扑而上，婆媳被困在景框的一角，无路可逃。新藤兼人总是把女性角色放在最悲怆的环境里，女性的悲剧命运贯穿了他的电影生涯。《草野中的黑猫》里她们被宿命毁灭，《缩图》中她们在耻辱里麻木，《爱妻物语》里的爱妻正是导演自己心中理想女性的投影，电影中女主角春蚕到死丝方尽，最后在丈夫的泪水中升华。新藤兼人曾经目睹自己家族的没落，童年时他的母亲一直在与债主周旋，他的大姐为了彩礼远嫁，他的二姐则在广岛的辐射区做了护士……在他的视角里，女性是极度贫困的最大的受害者。这种对女性的敬意贯穿了新藤兼人的所有作品。妖怪杀害武士的过程正是女性的一次反击。在幻化出来的小屋里，女儿色诱武士，乘其不备一口咬断武士的喉咙，母亲在一旁模拟猫的形态起舞，表现主义十足的视听风格增强了这种复仇的仪式感。这同时也是农民对武士的一次复仇。新藤兼人对农民同样抱有深厚的感情，在战争中武士得到一切，被蹂躏的却是土地。《裸岛》，新藤兼人最杰出最在国际上享誉的作品，把镜头对准农民的一日三餐，生老病死，看完让人如鲠在喉；《原爆之子》试图用战争造成的血淋淋的痛苦唤起社会的良知……新藤兼人1950年从松竹辞职，和吉村公三郎成立近代电影协会，开始独立制片。他的很多电影并不卖座，但是电影中饱含着的人道主义精神恰是新藤兼人的伟大所在。很多人把新藤兼人看作是一位现实主义导演，但是《草野中的黑猫》极具表现主义风格。简化的布景，明暗强烈的灯光，线条分明的竹林都带来了强烈的视觉效果，急促的鼓点则使电影紧张不安。最强有力的段落出现在影片结束时银时与妖怪的正面交锋。在激烈迅速的剪辑中，镜头推向母亲的面部特写，母亲口中咬着被儿子砍下来的一只手，两目带泪。银时喊了一声“母亲”，又痛苦地自我纠正般地喊了一声“妖怪”，把剑向母亲砍去。新藤兼人在这里甚至用了钢丝特技，让母亲逃跑时始终处在一个上升的状态。银时追去，毫无征兆地从戒备森严的皇宫又回到了那片竹林，并且闪回了银时和妻子在竹林里缱绻的画面，延长表现了他逐渐意识到错误的一刻。最后精疲力尽的银时倒在了雪地里，诡异的鼓点再次响起，几声猫叫如泣如诉。最巧妙的是对竹林空间的运用。银时一方面作为源赖光麾下的武士，他有义务斩妖除魔；一方面他又想去做好一个儿子和丈夫，对他的家庭负责。皇宫是一个更公共的，更像是罪恶之源的空间，他在皇宫里看到武士享有财富和女人，信心十足地要去消灭竹林里做恶的妖怪。幻化出来的小屋是一个更私密的空间，这里唤醒了银时的正直和良知。竹林充当的正是两个空间之间的通道，是女性仇恨的色欲化的实体。最后银时死了，电影并没有交代是否是妖怪给了他最后一击，但我觉得银时如同俄狄浦斯，是悲剧意义上的英雄。他的死犹如俄狄浦斯自剜双目，是人类在宿命的折磨之下的又一次投降。本文版权归作者SeekingC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