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母亲：从人伦到人性

掮客看似是一个审视现代东亚家庭道德困境的故事，执着于家庭关系，特别是两代人的关系，母子，父子，在这里，一个抛弃孩子的母亲素英(李知恩饰)，和一个被妻子和女儿抛弃的丈夫相铉，两个被母亲抛弃的孤儿东秀(姜栋元饰)和海进，踏上了一辆卖子之旅。收买孩子的都是非常恩爱的夫妻，他们需要一个孩子来让家庭圆满。掮客也不只是为了钱，他们也看中领养家庭的素质，状态，希望能够给孩子找到一个最好的归宿。宋康昊是这单情感生意的中间人，他有最多的客户资源，有最丰富的人脉。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那么多的道德纠缠，因为在孤儿院生活不如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生活。对于抛弃孩子的母亲，他也很坦然，养不起就给其他需要的人，收养法过于严苛让很多孩子得不到收养，他不过创造了一种新的更灵活的抚养机制而已，有什么问题呢？他就像是另一个弃儿箱，一个更人性化的收养机制。孤儿东秀当然会有怨恨，他加入这单生意，只是希望能够给孩子带来更好的生活。对于抛弃者，他是不满意的，生了就要养，要给孩子一个父母，所以他加入，是希望那些孤儿能够寻找到新的更符合条件的母亲。母亲素英，当然是最纠结的，道德的纠结，把自己的孩子卖出去，当然不舍，不卖，自己又养不起，所以她尽量不去和孩子说话，怕自己不舍。杀人逃亡，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养孩子，抛弃是最好的选择。她也希望给孩子一个更好的归宿，所以挑挑拣拣，这也是她对孩子最后的爱了。这一群人都是为了孩子，为了践行东亚家庭意识形态，踏上了这样一趟旅程。但是在这趟旅程中，一些变化就在慢慢发生，这就是宋康昊影帝的魅力。那种道德暧昧的关系，意识形态的转变，他表现得非常自然。他有过几次犹豫，希望生母养孩子，完美的解决，一切都回归正常，但是他不确定，他也害怕养孩子，毕竟他自己的孩子，他都养不好。他对母亲有了更多的理解。他看到了母亲的难处，一个悲惨女性的不得不为，甚至也是很多母亲的不得不为，抛弃孩子是艰难的，不得不作出的选择，甚至就是爱的选择。在轻描淡写的表演背后，一场重估价值的革命正在发生。东秀也看到了母亲的难处，甚至理解了自己的母亲，不再怨恨她，因为她也有她的不得已，她并不是残忍地抛弃孩子，而是只能抛弃孩子。没有选择，对她们也是痛苦的。相铉和东秀最后选择帮助这位母亲，把孩子卖掉，让她告发他们立大功，给她换来减刑，他们为此宁愿去犯罪，去把孩子卖掉。如果之前卖孩子是为了孩子好，到了最后就是为了母亲好。母亲，是一个难以承受的角色。家的美满的想象，人伦道德的压力，最后还原为对一个人的爱，一个普通女人的爱，她的人生才是最可怜的，最值得同情的。圆满的家庭的重负，对孩子的愧疚，母爱的责任，已经让她承受了很大的压力，这些道德的重负，压制着这个可怜的女人。但是到了最后，他们解放了，把孩子送走吧，拆散一个家庭，才是拯救家庭最好的方法。踏碎这种人伦道德，才能够获得人性。母子的血缘的联系，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每一个人都能够获得幸福。宋康昊的转变，就来自于他认识到，自己之前所做的塑造圆满的家庭，不过是一个谎言，自己的圆满的家庭就破灭了，就算孩子有了充满爱的父母，也不一定就能够获得幸福。而那些被抛弃的边缘人，那些孤儿，寡母，如果他们能够得到足够的尊重，他们也就不应该背负怨恨或者愧疚。东秀应该放下对母亲的执念，素英应该放下对孤儿的愧疚，道德应该解放这些深陷人伦的人。东亚社会，应该从家庭的圆满想象中，转变为对每一个人的圆满爱护。最后，孩子没有卖出去，警察重新强调了这一人伦规则，买卖孩子是极大的罪恶。一切涉事其中的人都得到了惩罚。惩罚过后，母亲重新收获了孩子，孩子也和母亲团聚在一起，这些陌生人也都成了好朋友，警察、人口贩子，抛弃孩子的母亲，成为了守护这个孩子的一家人。但这个家，并不是原来那个有父亲，有母亲，有孩子的东亚家庭，一个传统道德的想象，而是变成了一个对所有人来说都获得了爱的家庭。是枝裕和并不是要回归圆满的家庭，那向来都不是是枝裕和的想法，传统的家庭在他眼里总是充满各种无法想象的罪恶，无法承受的痛苦，就像一个旋涡一样，每一个人的精神都晕眩其中，无法自由。而在影片最后那张黑白照片里，我们看到的，是每一个人都自觉地走入这段关系，都成为其中的一个社员，源于自由选择。母亲当然是出于爱而选择抚养着这个孩子，陌生人出于爱而选择抚养着孩子。警察也是如此，那个意图收买孩子来组建圆满的家庭，也融入这个更大的家庭，这个公社。美好的解决背后，其实需要巨大的道德勇气，需要面对3000年的东亚家庭伦理观。再次重申，这并不是良心发现，掮客觉得买卖孩子不道德，素英觉得抛弃孩子不道德，警察觉得孩子没有父母不好过，恰恰相反，他们并不觉得孩子的成长需要这样一个圆满的家庭环境，他们觉得，他们留下来，只是因为，他们和这个孩子成为了纽带，无法摆脱的关系，对一个新生命的依恋。但这并不是教会、保育员、孤儿院那种社会福利机构的爱，不是那种弃儿箱背后的意识形态。这是现代资本主义对传统家庭的理性补救，通过发明人道主义机构，这种温情的收养机制，保护了孩子免遭冻饿之苦，但并不能让他们的内心获得解脱，他们还是会被当做弃儿孤儿，他们还是会去念想着自己的母亲。孤儿院的孤儿还是会逃离这个地方，因为那里并没有爱，没有家庭，而只有保护、只有收留，只有人口再生产。很大程度上，人们收养宠物也复制了这种意识形态，把宠物当做家庭，对他们进行教导、规训，认为是自己的私有物，认为自己有责任爱护动物，就像爱护子女一样。但是我们真正对动物的态度，应该是对自然那样，敬畏生命，生生不息。这个新的家庭，这个非孤儿院性质的抚养人群，围绕孩子结成了一个新的团体，在这里，人道主义失去了效用，现代文明的理性设计不再有用，东亚道德机制不再驱动每一个人，在这里，人们感受到的是发自内心的眷恋，就像他们眷恋自然、山川，河流，因为他们也是自然、山川、河流的一部分。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补一句，从这个新的意识形态，我们才能够理解，为什么这里面对堕胎具有一种微妙的拒绝。堕胎是现代家庭伦理下的困境，它是为了维护恩爱夫妻生下可爱宝宝的神话缔造的残酷手段，强奸的孩子怎么能生下来呢？没准备好结婚的孩子怎么能生下来呢？没有抚养能力的母亲怎么就不能选择放弃孩子呢？堕胎，是一种另类的计划生育，二者的机制都是理性算计，都是在衡量个人或者社会的幸福，而不顾其最根本的生命的发生。当然，这其实是一个悖论，因为生命的发生并不代表生命的幸福，堕胎很多时候是一个悲剧，而并不是一个纯粹的无矛盾的道德判断或法律判断。)本文版权归作者逻格斯歌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