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与语言的缓冲区

《鬼镇事件簿》的背景设置在加拿大魁北克城市边缘的封闭小镇上。镇上人烟稀少，只有215位居民。大雪覆盖了广阔的空地和为数不多的房屋的屋顶。只有树木和挖掘机是黑色的，还有人们身上的衣服。镇上的矿场停了工，人们等待着生活的重启。冬天是四季中最古老的季节，其直接联系了“死”与“生”的概念，人们对于未来的向往被古老的回忆拉扯着，这些回忆包括了那些故去的亲人和拙劣的鬼怪故事，因此冬天是生与死的缓冲区。《鬼镇事件簿》用这种古老季节的色调统一了整个宇宙，天空和大地从而成为了一个颜色并停滞了时间。就像兰波在《爱情的沙漠》里的诗句：“就像一个寒冬的夜晚，雪让世界彻底窒息。”外部世界中存在的消减使得内在世界无限延宕，这也是这部电影不断通过环境远景和人物特写的切换所想要营造的氛围。从茫然无依的外物到人们僵硬的举止和空洞的眼神，和他们之间毫无生气的对话，我们能够捕捉到沉默和语言之间的缝隙：“我不想说些什么，但又必须说些什么。我到底在说什么呢？”在这里我们不会用“沟通是无效的”这类时效性的语句来形容，因为此时语言更像是装饰，是与外界礼貌性的接触，而非工具。所以每个人的内心都显得无比空旷，所以每个人都孤独。故事的起因是一个叫西蒙的小镇青年开车自杀而死，他的家庭从而笼罩上了一层阴影。父亲离家出走，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旅程；母亲整天以泪洗面，不愿面对生活；哥哥不相信弟弟是自杀，终日游走在镇上的各个角落想找到真相。他们之后分别在不同地方见到了西蒙的鬼魂并试图与其对话，而西蒙却并不加以理会。我们发现父亲、母亲和哥哥三人之间似乎缺乏任何可靠的互动，他们并不像亲人一般互相倾诉和信任。西蒙死后他们并不关心彼此在做什么，只是独自将内心封闭起来。镇长在西蒙发生事故之后第一反应也是将小镇封闭起来不让任何外人来进行调查，并声称镇民们足够团结一心。镇上的居民们也是如此，人们的生活缓慢、滞待，日子像是被拉得很长很长，像裹尸布一般套住每一具身体和每一个灵魂。没有人理解西蒙，其实也没有人在乎他。西蒙之所以开车离家，是为了逃离镇上日复一日单调沉闷的生活和封闭的氛围。西蒙死后，镇上的许多人也袒露了自己想要离开的想法，包括西蒙的母亲和哥哥，而父亲早早就已踏上行程。令人不解的是，影片中并没有设置任何不让镇民离开的障碍，大家都有着所谓的“人身自由”可以来去自如。然而离开对他们来说却似乎是一个困难无比的决定。甚至，与其说是离开，人们更像是要“逃离”这片土地，既然如此急切，又是什么令他们难以抉择？人们想要离开镇子，很大程度源于镇上超自然事件的发生：之前死去的镇民以鬼魂的形式又重新回到了镇上来，他们虽外表看起来与常人相同，却只会伫立在雪地里，不会言语，彼此之间也没有交流。他们通常只会僵硬地望向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影片中唯一生动的气息来源于贯穿于影片始终的四个带着面具的孩子，他们在空白的雪地上到处嬉戏、打闹，开始时我们总以为他们只是调皮的邻家孩子，而影片快到结尾时才揭晓他们的鬼魂身份：多年前他们患抑郁症的父亲在自杀前将他们亲手杀死。影片中所谓的“活人”大多数时候的举止也和“死人”无异，西蒙死后的聚会上，人们手举酒杯，除了静坐就是对视，好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其实只是心中空空如也。四个鬼孩子似乎相较于任何人都更自由、灵动，像是在凝滞的空气中唯一的喘息，但当最后他们与杀死他们的父亲站在一起看着入侵他们家的“人”时，其中一个小女孩掀起了面具，露出了困顿的眼神。在这里，我们发现，活泼的游戏之于孩子就如同繁复的语言之于成人，只是一种必要的装饰。他们早已为此疲惫不堪。但是仍然有自由的灵魂。影片中靠着救济金过活的神经质女孩阿黛尔是同时具备了“人”和“鬼魂”特质的存在。她在敏锐地察觉到自身恐惧的同时也能感受到他人的恐慌。她说她常常灵魂出窍，在半空中看到所有人都在害怕。她的自由在于她敢于说出这种恐惧，特别是当所有人都被恐惧笼罩着却又心照不宣时。片尾当她自由的灵魂真的升入半空中俯视着一切的时候，她在宣誓她看见了这种对于“不完整”的恐惧：一半天空，一半大地；一半生命，一半死亡；一半语言，一半沉默。这是其他深陷于灰色的缓冲区的镇民们看不见也理解不了的事物，但最可怕的是，他们感受到了。西蒙的母亲和哥哥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小镇去没有鬼魂侵扰的大城市居住，他们离开时，父亲在屋旁远远地注视着他们，接着他又与同样看着他们离去的西蒙的鬼魂对视着。也许这就是镇民们迟迟不愿“逃离”的原因，不管逃去哪里，不管生活重启与否，他们最终还是会回来，还是要经历冬天和漫长无望的思考和恐惧，无论是作为人或是鬼魂。就像这灰色的缓冲区，将永远存在于人类世界的古老冬天，和我们突然怅然的失语中，成为一个轮回的诅咒。本文版权归作者Ditaaaaaa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