蚌胎未满思新桂，琥珀初成忆旧松

如果纯粹从男性的角度出发，大概会很不理解蔺无双。一个如此高傲自信的男人，为何竟心悦诚服地爱上一个同样高傲、比他更强大的女人。练峨眉何许人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只可仰望，不可亲近。一般来说，越是好强的男子，越不太可能对足以折服他的女性怀有爱情。曾见一篇评论曰，白云萍山不相逢，原本是命中注定，这两人心气太过相似，若终成眷属少不了家暴云云。该评作者是位男性，我不想多说什么，只是，他确实不了解这个人物，不知他外表极刚、内里却极柔，不知这种爱的本质，并非强者向更强者的低头，乃是出于本性的深沉，一种细腻却宽宏的执着，或者说固执。我向来对虚拟作品中“情圣”“苦恋”等属性的角色敬谢不敏，如果仅有对练峨眉九死未悔的爱，蔺无双这个着墨不多的形象简直会单薄如纸，而事实上，远远不止这么简单。有人说他傻直，但就他在后面剧情所表现的情商之高看来，他是相当聪敏的，他知道练峨眉最想要的是什么，一开始便再清楚不过。他能洞彻练峨眉，体察她的内心，一如他清醒地明白自己感情所能得到的唯一回报。甚至，也许，他看清了练峨眉性格中的弱点，尽管无法从中推断出那个令他心如古井的未来。练峨眉也是个复杂的人。一生绝悍，半是孤傲，半是淡泊，然而谁能想到，这个当世独一无二、哪怕众叛亲离身陷绝境也面不改色的强者，个性中隐藏最深的暗面，竟是逃避。对感情，尤其是个人私情，她和羽人非獍(饰)(饰)相似，该尽的会尽，但涉及这种感情的定性，能够无视便无视。她到底爱不爱蔺无双？当然，或许不会有后者所期待的那种爱，可连听故事的第三方都感受到，“云人对你并非你想象的那么淡薄”。她为他守候、等待、付出，只是当这感情一旦将要被他挑明，便也走到了尽头。同样，对于狂龙的恶行和他的扭曲念想，她了如指掌，要是她真想除掉弟弟，一巴掌就可以把他拍成灰——她依然选择了无视。在她看来，无视是对付他唯一的、也是最有力的武器。若狂龙所说“阿姐一手把我拉扯大”是事实（很有可能，因为狂龙说话一向半真半假），练峨眉显然有不教之过。这种看似决绝实则宽忍的无视，是痛心、不屑，还是对过去自己失职的悔疚、回避，抑或兼而有之，不可得知。蔺无双大概也不知道。但至少有一点，他读出了练峨眉决绝中那一丝宽忍。否则，如果狂龙不是练峨眉的亲弟弟，如果练峨眉对这个亲弟弟的死活真的毫不关心，以他的性格（他并非优柔寡断之人），狂龙依然逃不了被拍成灰的命运。这一丝宽忍成了纠缠他终生的劫难，他心知肚明，却无法跨越。狂龙在他转身一刻偷袭，他明明有所觉察，返身回应，这一刻练峨眉挡在两人中间——与其说她是保护蔺无双，不如说是一了百了地化解自己、挚友和弟弟的争执。而这种化解的形式，仍是逃避。萍山不落地，狂龙不出关。当他追着越飞越高的山峰呼喊，她只略略侧眉，终于一去无反顾。倘若她那一刻完全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将是他俩一生中最后一次见面。蔺无双在茫然后的反应，可以用负气来形容，他的高傲心性此时尽数激发，封了明玥剑，发誓在她回来之前再不出山。那也是他一生中仅有的一次表露出来对练峨眉的怨，也是对自己的怨，旁观者清，他看破她的性子，却莫之能助，练峨眉也根本不需要他相助。百年过境，终古白云。最后他得到了她的死讯。她死在不为他所知之处，今生终不得一见。他带她衣冠回到萍山，指间黄土洒下如同在灵堂拜祭完罢一挥清烟，呼唤她的名字如同表述心意那一日，抚摸墓碑上刻迹如同抚摸一位女子的秀发。他应另一个女孩的要求，以简洁清楚的语言讲述这个故事，哪怕她说“云人对你并非你想象的那么淡薄……”可他只是用了最淡薄的描述而已，不须任何浓墨渲染，因为他早已不奢望。他提到“情欲”，提到“乱了心神”，虽然他并不太可能直白了当地说出那个爱字——这条深渊跨不过去的，他能毫不犹豫舍弃的东西，在她看来却无比珍重。他其实很聪明。眼中一切俱是通透，包括在赤云染身上看到的自己过去的幻影。我和很多人一样，从这里开始真正地敬佩起这个男人，他展现出了一个外刚内柔、心细如发的男子在爱情面前的所有担当，盖因他的礼貌、善良和尊重，并不仅仅只给予他挚爱的人。没有暧昧，没有逃避，他太清醒，所以嗅出她的痴迷，赤云染爱的不一定是蔺无双本人，更像是爱他对练峨眉的深情。她尚蚌胎未满，不识琥珀初成，这枝芽既然注定无果，出于善意，他便趁稚嫩时助她剪下。他的想法从来就很清晰：痛苦已经领悟够深，就由自己一人承担罢了。蔺无双的死，取决于他的性格，至刚自负，至柔不忍。他最终还是无法杀了狂龙，不愿，更是不能。狂龙哭哭啼啼“我打不过你以后我再干坏事你就来杀我”，他没说什么，像是默认。若非自负，他也不会在刚刚击败的敌人面前转过身去，事实是前三招都被他轻易化解，致命的一招，却未料对手开了外挂，没能躲过。这个男人死得很惨，血雨瓢泼，踉跄不稳，白袖白裾皆是透红，那一瞬过往的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三苦纷至沓来，相比之下全身血溅的裂骨之痛简直微不足道。他对着暗算他的人、他所深爱女子的弟弟凄凉地大笑，最后一句话：“今生含恨！”他恨什么，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但个中就里，或许再难找寻了。就像在练峨眉的墓前，他说，后悔的是我蔺无双……这后悔，却从不是为了他的一厢情愿，而是她死时，以他之能，完全可以力拯其于危难，可偏偏阴差阳错，因为一时负气，不在她身侧。人的一生，最怕活在誓言与追悔当中。他原来早就知道，在她死后，自己由悔恨所支撑的生命已将成行尸走肉，追溯到因她拔萍山飞升而苦苦守候的百年岁月，也只是徒增苦楚。他知道他毕生三劫都在狂龙一身，甚至知道其中两劫已过，只剩最后的命数，然而他仍作出了那个决定，仅为练峨眉百年前的一丝宽忍。狂龙指着脑袋说“你就是这里输我”，但蔺无双一点也不傻，这故事里几个角色，谁也不比他看得更彻。他只是狂狷之人，狂者刚毅不羁，狷者有所不为。若时光倒转，还是同样选择。赤云染问，你可要留在萍山？她毕竟还是天真的，作为听他讲完故事的人，哪怕结局如此凄然，也遐想着一个归于同穴的尾声。他拒绝了。生就能时时思念，死也要清清白白。所有的一切，因爱划下的淋漓伤痕，终于战胜不了他的清醒。他清醒地感知每一分每一寸的痛苦，那些都将随着他的思念与气息，被深咽在死亡之中，不交由任何人分担。一如数百年前，他在内心里用誓言割裂的那道深渊，而今他恪守着它，至死也不越过。他的生命是孤独的，孤独但完满，并不依附于他对练峨眉的爱存在，而赤云染伏在他流尽了血的身体上失声痛哭，舞台黑暗中一束高光，也只不过是他的寥寥注脚。我是个泪点很低的人，看许多狗血戏码都难忍破功，唯独此段，只觉心中喑哑，喉头淤塞。在这种被默自承受的痛苦面前，眼泪或许是太过苍白之物。这个爱情故事最沉重处，亦最美好处，不在于爱情本身，而在于一个男人孑然一身的背负，他沉默中的温婉、冷峻中的细腻，他用最深沉坚固的意志所维护的界限，以及他在界限这边的持守与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