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告的不仅仅是护士

《被告护士》是2014年代表荷兰角逐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种子选手。就我个人的观影经验而言，近年来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得主一般具备以下几个共性：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极富特色的镜头语言；讲述一个充满文化反思意味的“叛逆”故事；对当地非英语地区的社会环境有一个个性展现；影像风格和叙事内容包含一些美国观众熟悉的艺术传统。尽管我还没有观看其他的参赛电影，但是如果用以上的标准来衡量的话，《被告护士》应该还是很有竞争力的。从故事说起——初级影迷观影指南这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探案故事，或者说不是一个好莱坞高概念式的“内幕电影”（此名词为个人杜撰）。因为故事的叙述并不以让观众与人物同步发现事实的真相为目的，而是在一开始就向观众展示了整个“内幕”事件的真实过程，即观众从故事伊始就知道主人公是清白无辜的，所有的悬念都集中在让观众等待故事中的其他人物发现事实真相上——当然，这种悬念基本上可以被认为是没有悬念。观众知道的事实永远比人物多，就意味着导演在有意识地使观众与故事本身产生一定的距离，试图使观众不要被故事情节“牵着鼻子走”，而是能够更多地反思故事之外的内容，比如，人物是在发现真相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的。而这种冷静的、相对客观的、充满距离感的叙述方式，必然会消解事件本身的戏剧冲突，使影片的节奏显得拖沓绵长。而这种绵长恰恰就像是中国国画中的留白处理，导演希望观众在观看的途中有时间欣赏沿路的风景。故事中的检察官在观看被告护士的生活，我们则在观看检察官陷入的漩涡，我们都是看客，可同时又都是被观看者，戏里戏外皆是人生，电影应该成为一种镜鉴，照得我们每个人都无处闪躲。同样是医患题材的悬疑电影，娱乐至上的当代观众可能更容易欣赏情节更杂乱、线索更多样、结局更迷离的《副作用》而不是这部电影。但是电影不仅仅是一种工业，也是一门艺术，难消化的东西往往更有营养，观众的自我修养才是电影艺术发展的内在驱动力，而我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电影美学的传教士。下面就请大家跟随我一起，揭开《被告护士》节奏缓慢的面纱，一块去看看它内在的美。从语言展开——中级影迷观影线索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入围的首要条件就是要有一套独特的、成体系的电影语言风格。我认为《被告护士》的镜头语言特征主要体现在以下两点：1、大量近景和特写的组接。2、大量广角镜头的渲染。导演几乎就是靠了这两个“大量”，把该影片从始至终地笼罩在一片压抑、扭曲的氛围之下。首先，我们先说说近、特。既然大家都是中级影迷，景别的概念相信大家一定不会陌生。法国艺术理论家马尔罗认为特写的发明是电影由二维走向三维的重生。而中近景和近、特写的大量组接在电影当中并不多见，因为这样会把整个电影空间压缩地非常紧凑，使人感到压抑窒息——这正是本片导演努力追寻的视觉效果。甚至，他还觉得近景和特写的大量使用还不够压抑、还不够封闭，于是他经常性地使用背光处理和设置灰暗前景的方式进一步地压缩人物的画内空间，使观众觉得仿佛有一双神秘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死死地捂住了人物的口鼻，空气仿佛在幽暗中凝固。然后，我们再来说说广角镜头。度娘说：广角镜头的基本特点是，镜头视角大，视野宽阔。从某一视点观察到的景物范围要比人眼在同一视点所看到的大得多；景深长，可以表现出相当大的清晰范围；能强调画面的透视效果，善于夸张前景和表现景物的远近感，这有利于增强画面的感染力。我觉得度娘说得极是。通常情况下广角镜头会被在拍摄大全景的景别中使用，用来展现环境的广阔，或借助清晰的精神做一些复杂的场面调度。但是本片中大量的景别都是近景和特写，那么在近景和特写中使用广角会发生什么呢？画面的曲线畸变，即所有的景物都会看起来向画面的中心呈弧状突出。这种畸变普遍的使用方法是表现精神病人的主观视角——当然中国电影除外。中国电影始终秉承着一种特殊银幕娱乐物的视听法则——有啥用啥，一切随机，人生有涯，烂片无涯，且行且珍惜。收回来！作为有电影语言自觉的导演，人家用这种广角的畸变想表达什么呢？容我细细道来。第一，会使画面左右两端的距离显得更长。所谓“显得”就意味着这不是一种物理空间而是一种心理空间。具体到本片中就是说，虽然你我同处一室，之间可能只有一桌之隔，但是我们对真相的认识差别却使得我们在心理上咫尺天涯、相去甚远。第二，会使画面前景和背景的距离显得更远，也就是使电影的立体感更强——裸眼3D的效果有木有？？？！！！这样一来，再配合上灯光明暗的处理，就会使电影画面的被摄主体与背景之间产生强烈的对比和反差，达到压缩空间、重塑空间、构建空间的效果——别忘了电影也是一种空间艺术。第三，会使正反打镜头的冲击力更强。因为凸出的视觉感受在拉长前景与背景之间距离的同时，就会压缩正反打主体的视觉空间，可能从背景上来看正在对话的被摄主体距离甚远，但是视觉感受上却直接形成了“短兵相接”的即视感，无形中加强了对戏剧冲突的表现张力。从历史说回来——高级影迷的思维发散其实坦白来讲，我对荷兰电影不是非常了解，对荷兰电影史更是一片空白。但是正如开篇所述，能够被奥斯卡评审青睐的外语片一般来讲都与美国的经典电影传统有着有意无意的共时性关联。从视觉元素的运用上来说，《被告护士》总是让我联想到好莱坞的黑色电影。我在这里无疑探讨黑色电影的流变和转向，我只是想类比一下相似的影调风格。比如强烈的敏感对比，比如大量的阴影使用，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对“牢笼”意象的使用。几乎所有关于黑色电影特征的著述中都有一个共同的子集——以百叶窗、栏杆、扶手为代表的“牢笼”式的视觉符号。在这种符号的不断反复中，人物的生存困境便可以被观众直观地感知。《被告护士》可以说已经把这种视觉印象发挥到了极致。在观影的过程中，无论你把鼠标停在进度条上的哪一点，都可以进行在随机的画面定格中发现类似的符号：百叶窗、病床栏杆、窗帘褶皱、拼贴瓷砖、窗户分隔，甚至是法庭上的木板条纹。最好玩的其实是检察官和被告护士，即女一号和女二号的条纹着装。其实，从故事一开始的平行叙事，我们就会知道这两个女性之间一定会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命运纠葛。她们之间对立、平等、相似、一体更是在“玻璃叠影”这一组镜头中被升华到了一个充满可能性和诠释空间的高度。我在观看你，你也在观看我，我在观看着你观看我，你也在观看我观看你，于是你成了正在观看你的我，我也成了正在被我观看的你。（对不起，我的文风就是这么不羁！）我们所有人都在观看别人和被别人观看中建构了自我和属于自我意识的整个世界。于是你就是我，我也是你。在真相面前，或者说在生活面前，检察官和被告护士其实就是一个人，今天是护士身陷囹圄，明天就可能是检察官，后天就可能是我们所有人。我相信这绝对不是对影片的过度阐释，因为细心的高级影迷们可以发现，当检察官转身决定帮助护士之后一直穿着条纹状的上衣，而护士在回忆自己悲惨往事的时候，记忆里的她也一直都是穿着条纹的衣服。这就是一种同构。当然，发现该片与好莱坞的亲族关系，不一定需要这么复杂。狱中的温暖和对狱友的眷恋有木有很熟悉呀？有木有让你想起一部抱憾奥斯卡的经典呀？对的，就是《肖申克的救赎》！从文化开始奔逸——骨灰级影迷的观影脑洞是个明眼人就能看出《被告护士》中“法制不健全”和“向美国学习”的谄媚姿态。这就是美国人想象的“美国外”吧，因为可能在他们眼里除了美国版图以外，全世界都是“西部”。可是，为什么说这部电影是讲述了一个文化反思的“叛逆”故事呢？我在这里给大家两点线索。一个是对媒体的反思。显而易见，媒体的介入和媒体对被告护士的形象塑造很大程度地影响了法官的判断，是护士蒙冤六年的重要原因。他们把一个本来爱岗敬业的好护士通过大量的“事实”建构成了一个巫婆般的杀人狂魔。可是当冤情得以申诉的时候，媒体再次蜂拥而上，前赴后继地想要替护士平反洗冤。于是检察官说了一句精炼的台词：“他们又来了”。在这个媒体代替本体的时代，我们不禁要问，到底什么是真实？另一个是对精神分析学的反思。从弗洛伊德到拉康，从星座到血型，精神分析和性格测试似乎已经成为现代人居家旅行必备之谈资。但是人真的是可以被分析的吗？人的历史真的可以代表人的全部吗？童年阴影、家庭背景、生活经历真的可以被当成考查和评判一个人的标准吗？人真的可以如此简单地被物化吗？在这种用自我意识叛离自我的悖论中，人类还能得到救赎吗？护士直面检察官的那一场戏中，她发出了对自启蒙运动以来人类理性传统的掷地有声的叩问。我喜欢电影，我热爱讲台，我的理想是成为一个电影活动家，如果有类似的工作请你介绍给我，如果没有类似的工作请在下次学术放映的时候来现场听我解说。因为时光不等人，母校可以庇护我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