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阵秋风，侵入我身

“第一阵秋风，侵入我身。”穿着和服端坐小几前，他把古老的曲子细细唱来清脆的节拍溢满空旷的房室，敲击声和着调子沉入渐深的夜色，穿着和服端坐小几前，他把古老的曲子细细唱来。每天练习表演的剧目，晚上琢磨曲调，凌晨一点准时夜跑以锻炼发声的气息，这就是日本著名狂言师野村万斋的日常生活。狂言，就是将市井百姓的日常生活有趣地演绎，加以讽刺的剧作，是一种从奈良时期就开始繁衍，直到室町时代渐渐固定下来形成自己风格的古老艺术。很难想象，在当今浮夸娱乐和快节奏生活肆虐的年代里，还有人可以做到把心静下来，用一生投入到一种似乎是与时代割席的传统艺术里。虽然是幽默，但野村万斋却很讨厌“取悦”的说法：“并不是为了搞怪来取悦观众啊。是想要表现人性最里面的东西，告诉大家人总会有这样本真的一面。不开玩笑，不笑场，一本正经做事，我想作为一介狂言师生存下去。”仅凭着一身的艺术与风骨，把故事里的情景神形具备地铺展在观众面前一场《棒缚》，万斋和父亲万作（被誉为日本狂言界国宝级人物）共同登场。这场剧主要讲述的是两个家仆因为总是偷喝主人的酒，发现后被绑起来。即使如此也想喝酒的两人，计划潜入酒窖偷酒喝，发生了一系列有趣的故事。其中，当表演两人因被绳子缚住而没法自己喝到酒时，他们想到了给对方喂酒的办法。于是，一个人别扭地转动着身子尽量让对方够到酒坛，另一个人则拼命拿嘴去凑近酒坛。那个拿酒坛的人在对方喝酒的时候还念念有词地不断重复着“慢慢来，别洒了，别洒了，别洒了哦”。仅仅是语言和动作，不化妆不使用灯光效果，连道具都很少使用，仅凭着一身的艺术与风骨，把故事里的情景神形具备地铺展在观众面前。我看的时候简直目瞪口呆，那个时候真实与假想的界限已渐渐模糊，人会不自觉被引入一个凭空而建起的幻想世界，四周寂静凝固，仿佛这世上就只剩舞台上还有时间的流转。不亲眼看见绝对无法想象所谓人类还有这样神鬼一般的创造力，不，那不是人的作品，那该是艺术在自我舞蹈，只是借用了人的形神而已吧。我看着看着，想起万斋说过的“有正经，才有欢笑”，不自知地，眼泪就流了下来。完全不需要思考，身体是在自发地表演虽然现在取得了如此的成就，但是万斋最初对于狂言是很抗拒的。生于狂言世家和泉流六世野村万藏家，作为长子，野村万斋从一出生就被规定好了继承家业的宿命。1970年三岁就以《靱猿》一剧登上了舞台，从懵懂之时就被要求竭尽全力学习狂言。穿上室町时代传承至今的狂言传统服饰，做的好是理所当然，做的不好就会被父亲的扇子毫不留情地扇过来。他在父亲严苛的教导下，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也会不住地想：为什么我必须表演狂言？但是很害怕，没敢说出口。在学校，万斋尽力地让自己表现得像个普通的学生，但是狂言已经潜移默化地融到他的身体里去了，自己的意志完全起不到作用，所有行动、举措都没办法做到“普通”。“那时候我想，大概这辈子是没法摆脱这种嵌进去的风格了吧。所以就会有一点，虽然不是说恨父亲，但也是厌恶了。”但是，直到他十七岁那年，正式登上了被狂言师称为“登龙门”的舞台，他意识到完全不需要思考，身体是在自发地表演，父亲言传身教的刻入骨髓的风格言，在不经意间流露了出来。父亲日日反复之言“与其用脑袋去想，不如用身体去感受，用自己的身体，去切身体会，揣摩剧中的角色，这才是狂言表演的根本所在”在仿佛正在耳边回响，在舞台上把汗水畅尽，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从心里倾泻而下的雀跃之感。与其用脑袋去想，不如用身体去感受后来的万斋，开始了真正的狂言生涯，一遍遍地琢磨台词曲调身形动作。反复玩味表现酒的醇香和人物喝酒的满足咂嘴时，该用舌尖还是舌根？为展现“鸦飞”的风流，一跃而起时如何不在空中舒展，而让自己更好地凝缩起来？《狸腹鼓》一剧中，该怎样“望月”才能神传形会地流露出主人公的矛盾与哀伤？时光飞逝，到了万斋的长子也开始学习狂言的时候。在教导儿子学习狂言的时候，平时温和的万斋，这时却格外严苛冷酷。“是wo不是no！再来一遍！”“再有力一点说出！”“身体晃了！身体晃了！再来！”狂言，由父及子，代代口耳相传，这是这个家族的男人无法避免的道路。但是突然被儿子问道“为什么我必须表演狂言？”的时候，万斋还是愣了愣。很多年前自己没说出口的话突然从儿子口中说出，万斋感到了一种冥冥之中无法言喻宿命感。这个问题没有被时间淹没，多少年后又被时间带回到眼前，再次追求你的答复。这个问题没有被时间淹没，多少年后又被时间带回到眼前，再次追求你的答复“我究竟为何要从事狂言，不步入这行永远也得不出答案。不，即使步入也不会觉得吧。就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只有不断地演绎狂言，你的过去，那些沉淀于狂言中技艺的过去，才有了存在的价值。说出来可能有点矛盾，这是场永不停歇的奋斗。只有不断证明自己，人才能真正地活下去。”“我也思考过所谓狂言师的生涯，就像春天到来，开花结果，直至最后，果实落入雪中，为雪覆盖，一切又归为x27;无x27;的感觉。父亲以他的高龄阅历，给我展示那个世界。我也正循着这个意义，感受着这一切，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我当然希望，终有一天自己也能步入x27;无x27;的境界。”事后在面对采访的时候，万斋说出了没能在儿子面前说出来的他在四十八年里得出的暂时性的答案。就像春天到来，开花结果，直至最后，果实落入雪中，为雪覆盖，一切又归为x27;无x27;的感觉父亲万作听说后，笑着说：“这条路是漫无边际，永无止境的。所谓岁月之花，二十岁的人，四十岁的人，五十岁，七十岁，八十岁，风格是代代相传的，并非固定而一成不变的。只要从小训练。总会习得技艺，成为他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东西。伴其一生，永不磨灭。路还长着呢，长着呢。”把节拍敲起，把尺八吹响，灯光慢慢打亮，展开手中的扇子，唱一曲“第一阵秋风，侵入我身”。用一生，来体悟真真假假，或者，真假杂糅参互的艺术与生活。路还长着呢，长着呢微博：秉存微信公众号：乌发碧眼“秉烛夜游，念念不忘。”本文版权归作者秉存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