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宝莱坞化的《Piku》

商羯罗师有云，大梵不可描述与定义，只能以否定的方式来形容；此片亦然。说它是公路片吧，半部电影并没有真的“在路上”，温情片吧，其实也并不怎么温情；它也不是成长片，爱情片，家庭片。它只是一部产自宝莱坞又“去宝莱坞化”的电影。什么叫做宝莱坞化呢？这个词儿是我发明的，因为宝莱坞片有一些共性，我在这里说的并不是歌舞，因为歌舞这些年在宝莱坞已经谈不上是普遍真理了。首先，宝莱坞电影讲故事的方式是“告知”，而非“展示”，从剧本到演员到编剧，绝不会满足把这事展现出来就ok，电影一定会努力地全无保留告诉你，剧中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的反应如何，他们的内心活动如何。如果剧情达不到这点，一定会借剧中人之口来一段让人出戏的冗长自白、说教或者惊世名句，总之一定要把事儿给说透了，让所有观众都明明白白。因为这个原因，宝莱坞电影经常让人诟病过于用力，煽情过度，以及一部前半部分好好的片儿，因为太过努力地有所表达，后半部分突然变得浮夸荒谬，偶尔会引发观影人群的不适症状。其次，宝莱坞电影的戏剧冲突总是那么鲜明强烈，充满了“一看就知道这事儿只能发生在电影里”的各种元素，哪怕是这些年有雄心的要表现社会问题的电影，都必然会把电影拍得好像“搞个大新闻”，一定要把矛盾冲突表现得充满戏剧感和传奇色彩，隔着屏幕画面你都能感到创作者们咬牙切齿卯足了劲的那股子精神头。当然了，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它的色彩缤纷就是它魅力所在，也是它长盛不衰的原因，所有宝莱坞粉丝都为此乐此不疲。但是，这两点并非一直是印度电影的整体特色。除了宝莱坞，印度享誉国际的还有现实主义的Parallelcinema，电影大师SatyajitRay正是其代表与翘楚，而Parallelcinema的基地也正是孟加拉语文化圈。不过，并不能就此说《Piku》是Parallelcinema的精神之子，无论从影片的哪方面来看，它都是更加西方式的。只有一点，它与Parallelcinema是相同的，那就是非常非常不宝莱坞的一点：在影片中，生活并非总是由重大事件构成的。因此，《Piku》也只不过是截取了生活中的一个段落，展现在银幕之上。它并非要突出什么重点，痛心疾首剖析什么社会弊病，讲述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如果它是一部“典型的”宝莱坞电影，那故事就会是这样讲的：固执别扭的老人经过一段公路里程后恍然大悟，视野与思想变得开阔，放开了对女儿的束缚并天天坚持锻炼，说不定还要来段黄昏恋萌芽；在一连串欢喜冤家的误会与和好后，女儿抛弃了公司老总，并投向出租车老板的怀抱，但最终影片会在婚礼里结束；当然了，串起整个故事的主线会是邪恶贪婪的地产商（坏到你想都想不到！）企图霸占加尔各答的房产，并且他的企图一定会被抛除矛盾团结一致的老人和女儿和出租车老板机智勇敢地击败。但是《Piku》并不是这样讲的。它只是说一个老人去旅行并且死在了家乡。女儿回到了家中，而生活一如既往波澜不惊地前行。所有的鸡毛蒜皮，所有的磕磕碰碰，都并不会在洪水般的戏剧中被洗涤荡尽。生活并非总是由重大事件构成的。它就是由鸡毛蒜皮和磕磕碰碰构成的。而人们热爱生活的方式，也并不总是大哭大笑，大喜大悲，而是平静地接受了“生活中欢喜与悲伤总是各占一半”的事实，继续生活下去。所以，《Piku》并没有任何太过鲜明的主题，也并未刻意拔高影片的意旨，来个强行正能量，回头看，它似乎并未特地说些什么，但又确实说了很多。因为生活本来就是如此琐碎而意味深远的。片中的人物关系也同样如此，互相依赖又互相束缚的父女，男女之间若有若无的蛛丝马迹，大家族的吵吵嚷嚷，新派的阿姨，年青一代印度城市中产阶层的交际与性，就这样如同做“Roti”时平摊在煎饼锅的平面上，你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都是观影者自己的感受，电影并未强加任何思想于其上。这部电影同样也是一部对孟加拉文化的情诗与致敬——从影片一开始便处处充满了这种气息，女主角与父亲的在德里的家里挂着JaminiRoy和孟加拉画派的作品，床头有泰戈尔的塑像，门口挂着罗摩克里希那与他妻子SaradaDevi的画像，父亲和他弟弟觉得一个人不错，都怀疑对方是不是出生于孟加拉；女主相亲时看不上对方，只因为对方“一部SatyajitRay的电影都没看过”，文化上的自豪感溢于言表。而正如同伊尔凡大叔饰演的出租车老板说的那样，孟加拉人不管走多远，一条腿总是在加尔各答的；若说孟买见证的是当代印度，而加尔各答这个印度和西方文化最早碰撞的城市和它所代表的孟加拉文化，则是印度的“近代化”的缩影。现代印度的精神觉醒，也正是从以加尔各答为中心的“孟加拉文艺复兴运动”开始的，它为印度贡献了太多的文化脊骨和思想支持。但也同样因为如此，印度独立后加尔各答长达几十年的停滞，孟加拉文化的式微，如同加尔各答的那所老宅一样，让自豪的孟加拉人只能守着它昔日的辉煌无可奈何，这也算是印度的“便秘”吧，而这部片子里体现的微妙的希翼与平和的赞美，则展现了加尔各答进入新世纪的另一种面貌，就是豪拉大桥出现得太多了……最后说说演员，大B自不必说，Deepika算是返璞归真，没有打光和化妆，也不再掩饰她微黑的肤色和脖子上的痘痘，然而依然叫人感叹丽质天成。和伊尔凡大叔在一起的时候，依然非常明显地让人感觉她被强压一头，但她在父亲过世时的演出却非凡地真实与动人。这既然是一次突破，希望Deepika将来还能越走越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