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夏天的人

牵夏天的人——德国电影《SUMMER》观影随谈阿慕一开始先不打自招，标题狂妄得有点不着调。除了一两年前少不更事，我很少写狂妄的东西，大概是清楚自己懂得不多，被人识破或有很大一场尴尬要面对，所以即便偶尔写写这类纯感性的文章，都要学着尽力把意思规限在一个范围内，就像教文论课的老师每次布置作业必然要强调，请把你们将要议论的范围缩小，再缩小。但电影《夏天》一开篇就是极美的长镜头，日光安静空气透明，录音师捕捉到午后热风越过荒野的声音更加妙，让你在荧幕外也能感受到双耳倏忽张开听觉被盈满回响不绝那种带着错愕的满足。错愕的是竟要从平淡到看不出情节的镜头开始吗，而那镜头着实是美极了，所谓“带着错愕的满足”。最后忍不住想，一共三个机位？此念一闪而过，轮椅上的男人竟已然疯子似地滚下山去，野地里痛得大叫，末了又笑兼肆意坦荡。故事还没看，居然情绪就率先被调动，连汗毛也竖起来，等着导演一根根将它理顺。和夏天一起老去，这七个字此刻不说更待何时，连被骂年少气盛也无所谓了，绝对的先入为主。人到中年，若是风正一帆悬，除非老友聚会觥筹交错间为免尴尬忆苦思甜，就像如今六十后七十后日常正做的，梦回白丁的可能性多半不大；巧的是故事里两个男人多少都算失败的典型，达兹下肢瘫痪，与妻子离婚，他与儿子的生活大概都靠年少时的朋友肖恩供养，而肖恩拼写障碍写不来字，右手又无法用力，在一家便利店做工，每日最重大的工作其实是陪达兹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这样潦倒草草的角色从幕后走到舞台前面来，脸上无论什么表情，观众都乐意听乐意看，带着一点自满一点同情，没准儿还有点暗地里自我清算的勇气——肖恩跟同伴儿子说话的方式就是如此，偏偏对方的青春跟自己一镜两面，说起“你不会拼写可不是我的错”最没脾气，自己年轻时闯的那点祸起因不就在此，于是又不能不说，又不敢深入，这般含混尴尬。譬如说起青春，如今的文青艺青们谁上来都自有些“半新鲜”说法，贸然给新鲜打一半折扣，是那些话里转折比喻自然是多，对我却大致是些样式相同的你来我往，难道是我不明白人家的机锋？我爱说话，独独欠点才华，何况就现在而论，自己并没有多少值得回忆的青春，无外乎上学吃饭睡觉，偶尔瞒瞒家长偷跑出去跟好容易约到暗恋的隔班同学哪儿黑哪儿钻只为窃窃私语各不相关的闲话，最坏不过小小姑娘清早起床厕所里裤子一脱情绪上来了，我妈堵在厕所外拼命敲门说，你个猴崽子在里面清肠呢？（我妈从来是个爱开玩笑的女人）——我是说，至少现在做出类似的姿态让我觉得矫情，多少还有不安。一直到后来走得更远看到的更多，渐渐发现回忆过程中那点不为人所知的微醺。袁朗说给许三多那句“山里的黄昏，很容易让人想起旧事”，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这个文本不够经典，但开关门的动作倒也有了：邀你进来，一间充满符号与情绪的房间，看完了，再微微欠身送你出去。不像青春，以血还血以牙还牙都是面上的，没得商量，而那以后还有因别人一句无知的咒骂就将他往死里揍的胆量吗？即便那是恶，是不理智。上世纪初的救亡运动，洋洋洒洒旷日持续，年轻的女中学生在照片里一边笑着拉拉扯扯一边振臂高呼，而更雄性些的男青年，谈笑间血流成河也是有的；七十年代红卫兵广播里新闻里学的便仍是前辈们壮志饥餐的故事，打砸抢烧破四旧红火的那阵子，听说我爷爷硬是一口气往地下埋了五大箱子书，第二天抄家时坐在藤椅上有如血气方刚的闯入者，任尔东西南北风，想要的东西都翻了去吧，我乃宋氏郑板桥也；到今天，那些占据社会发言权的，要么讲讲权密反覆之术也自觉卑微，可除此之外大抵只有票子车子能充谈资了——再遥想十余二十年后，自己也近而立不惑，莫不也是如此？或许那时也只能老友聚会觥筹交错席间为免尴尬忆苦思甜，仿若已成事业女性的凯蒂在尚未老去实际人事皆流转的森林里忍不住眼含热泪拥抱失落（当然还有小小激动）的肖恩，幸好一声枪响惊醒这短欢长恶的幻梦，青春的印迹虽然抹不去，也就只剩下印迹在了。与学不会拼写的肖恩相比，我们并非一定要符号化青春的印迹，故事已经结束，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起他们时常去的郊外，那片总是静止的苇草有着对时间视若无睹的矜夸意气，仿佛盛唐的某个仲秋，二十出头的王昌龄路过八月萧关时所见到的桑林，饱经瑟瑟古风而健壮依旧。“皆共尘沙老”啊，老去的其实也未必是那些愿同尘与灰的男男女女，而观众或只觉得此番黯然的喟叹原本就该属于年轻人尽力伸展空间以求成长和忘却的过程，除非同样的年纪，否则在如今这微光市井，你还有何勇气义无反顾的冲下去，冲下去，走出去，走出去，想也不想受伤的可能？而借着这勇气，你将夏天牵住在身边，又有何不可呢？注一：1.王昌龄《塞上曲》是他早年漫游西北边地时的一首乐府，头两句“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五六句“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写不尽的意气风发，尤最后两句“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端正大方。2.李白写乐府旧题《长干曲》，“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柔和的竹马之恋浮绘纸上，美不胜收。注二：文末比盛唐乐府，尤其李太白中年所做古风，于这部德国电影其实并不恰当，一时趣味想起的句子，也当不得真，寥寥千字，诸位看了，但请一笑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