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的经验

对这部关于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的纪录片，观众各有褒贬。最为人诟病的大概是它过于“散碎quot;的叙述方式。而这恰好是我觉得非常有趣的一点：以一种现代的口吻讲述一个虽然发生在当下，却像是百年前的经典戏剧那样情节曲折的故事。故事的开端，多种语言的新闻轮番播报了一则震动艺术界的消息——莫斯科大剧院年轻的芭蕾指导SergeiFilin被蒙面人用强酸攻击，面部严重灼伤，恐将失明。袭击的余波荡开，警方进入剧院调查，继而是最高政治机关克里姆林介入剧院的管理层调整。受访的芭蕾舞演员和爱好者无不扼腕叹道，艺术的神圣殿堂被外力蛮横地玷污了。对他们而言，这舞台的无尽荣光是由每一位艺术家对美的创造、每一位舞者自幼便开始的苦修所构成。然而，从历史和社会层面来看，加冕这舞台的却并非他者，正是被演员和观众排斥的权力制度。如片中点出，大剧院的芭蕾剧团曾隶属于沙皇，在近现代则被公认为是苏联和俄罗斯外交的一种“通用语言”、“秘密武器”。换言之，大剧院的舞台从来就不独是圣洁出世的、纯净的艺术空间，它同时也是上演政治事件的空间：苏联成立和列宁去世的消息在此宣布，斯大林的遗体告别仪式在这里举行，各个历史时期不同国家首脑的即席，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当权者的青眼有加为剧团带来了资金赞助等诸多优待。而另一方面，被权力裹挟的状态又时常束缚剧团作为艺术创造者的身份。这种冲突直观地体现为管理层和舞蹈演员之间随处可见的摩擦。在演员们看来，同事一旦选择进入管理层，便像是与魔鬼结约，成为对立方。Filin的遇袭可说是这对立结出的苦果。袭击事件导致管理层换血，经验老到的VladimirUrin成为剧团运营的统帅。他强调选角机制需要透明化，舞者也赞赏他善于倾听演员们的声音。Urin自己同样坦承剧院内部的腐败情形同国家缩影，因此他极力推崇一种现代商业管理模式，“如此一来，你就能看见事物各归其位，各司其职”。然而吊诡的是，这样一位看似上任不久便为剧团带来“新风”的人物，却是被国家最高权力意志空投而来——老套如机械降神一般，自然也无法澄清内中运作是否透明。因此他的掌舵又真能扭转莫大这艘巨轮的航向吗，答案实未可知。传统和现代的矛盾不仅体现在剧院的运营上，同样也深入表演本身。承袭宫廷艺术的古典芭蕾体系中，芭蕾指导、首席舞者、领舞和群舞的关系对位森严等级的生产方式与权力分布。个体于庞大系统而言，是渺小的客体。大剧院最顶尖的女舞者也难掩焦虑地叹道，在这里没有人不会被取代。每一位经典艺术的表演者，某种程度上都只是一部精巧机械的万千零件之一。而这套艺术生产的结构和逻辑在今日，已经受到了表演者自身的质疑。另一部讲述芭蕾舞者生涯的影片《波丽娜》便就此给出了生动描绘。与此同时，也早有更多的艺术表现形式涌现，正如拉威尔离经叛道的圆舞曲Lavalse，被休斯克视为19世纪的世界死亡，现代性诞生的标志。而本片中那支令女舞者紧张的圆舞曲，则仍旧说着古典浪漫主义的语言（柴可夫斯基经典芭蕾舞剧《胡桃夹子》中的《花之圆舞曲》）。她所紧张的是messuptheorder：弄乱“节奏”，亦是节奏所代表的某种“秩序”（但我不懂俄语……不知道字幕中order对应的俄语单词是否有此双关意味）。片名中的Babylon，也暗示出剧院文化令人压抑的传统等级特质。或许正因深知其中残酷，受访的女舞者之一，Alexandrovna不愿自己的孩子将来跳芭蕾（抱歉我有点脸盲...不能保证名字都对上号）。而另一位女舞者Meskova的孩子则对芭蕾缺乏兴趣，在母亲于台前起舞正酣时无法将视线从手机屏幕移开。现代世界对美的消费和观看之道，与经典的呈现方式间已然现出龃龉。曾经一意让大剧院引入现代芭蕾作品的Filin的遇袭，某种程度上也像是对这龃龉的献祭。看到这里不禁又想，在今天，以莫斯科大剧院为旗舰的古典芭蕾还有存在的意义吗？又应当是什么意义呢？卡尔维诺写道，我们之所以需要读经典，不是因为它们有某种用处，而是因为它们会构成读者的一种宝贵经验。古典芭蕾和其他经典艺术形式的存在，或许也不应该因为有什么用处——无论是作为一种集体认同的烙印，一种外交手段，又或是一种各方势力相互倾轧的工具。莫斯科大剧院的舞台前后所发生的故事，如果说能为读者提供什么经验的话，其宝贵之处应该在于引发观众的自我反思，尤其是对世事嬗变的反思。受访的女芭蕾舞者Meskova在片中说了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话：Wearestrangepeople.Muchofwhathappensonstage,wedragintoourlives.Itoftenturnstotragedy.这段诗一般的独白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伤感。好在，一个演出季的生活有起有落，舞者虽然感喟悲剧时常发生，却并未断言其必然发生。同样地，启幕于十九与二十世纪之交的那场关于传统艺术和社会与现代性相遇的戏剧，在今日的俄罗斯以及世界其他地方还将如何上演，本片也没有给出一种必然的论断，因为发展本身，便是一场消解一切坚实论断的过程，一场无法预知的盛大表演。本文版权归作者重命名第29天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