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她疯了

《国土安全》描写的是美国在危险地区外交政策的全面溃败。已经第五季了，从伊拉克到叙利亚，美国从未取得胜利，到第四季干脆以彻底的失败结束：巴基斯坦大使馆被炸，美巴断交，撤出。第一季：恐怖分子竟然已经渗透进本土精英阶层，最后一刻才被权力机构认定是疯子的凯莉劝阻。第二季：副总统被杀，中情局被炸，而且不知道究竟怎么搞的就被炸了。第三季：布罗迪以赎罪姿态干掉独裁者，也不过是换上另一个更冷酷的独裁者（在美国不紧不慢将自己政治避难的前妻割喉）。第四季：……完全的失败。被耍。还有黑幕。凯莉是一个带着911心理创伤工作着的患有躁郁症的情报人员，她觉得是自己遗漏了重要信息才导致了这次恐怖袭击。第一季的时候人们无法理解为什么凯莉会把911当作自己的责任，之后我们开始懂了：她确实被赋予了这个体制中最精确的认知能力，最偏执的正义，还有最疯狂的行动力。只要她露出那种怀疑的表情，准是哪里出问题了。她的疯狂映照着世界政治格局的某种疯狂。她在丑陋的外交政策中依然爱着美国，是最坚定的守护者同时又是受害者：她没有一刻不被牺牲，却从不放弃。因为一个人哪里能找到如此合适发挥自己疯狂的沃土啊。第五季一开始，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凯莉，她找了个正常男友，一起抚养女儿，做一份正常工作。没有人相信她真的离开了CIA，认为是另一种卧底，只有她自己强制自己过一种看似正常的生活。但危险来源于对危险的期待。到了第三集她已经自动停药，送走了女儿，献身于新的冒险。有人问：“她好好过日子不好吗？”我好想跟这个人说：“那你干嘛要看《国土安全》？如果你期待的是一个正常生活的故事，为什么要看这部剧？”这部剧里都是一群畸形的人：要靠着强势、谎言、心机生存。第一季的CIA测谎，每个情报人员都因此泄露了自己生活上的失败。奎恩几度退出又回来，因为正常生活对他们来说是更高的挑战。他就像凯莉一样，聪明又危险。有一集他们打开奎恩的房间，房间里面空空荡荡，所有物品都整理好，随时准备撤出，角落里放了一张单人床，睡觉用睡袋，只有一本《远大前程》里夹着已经分手的女友和孩子的照片。他本来是哈佛毕业，被CIA招募，培养成一个“soldier”，也就是间谍中的外勤，杀手。他酗酒，为误杀儿童而饱受愧疚的折磨。跟一个庞大的胖女人上床，让所有粉丝心碎。虽然我觉得那个胖女人很可爱，对他充满了爱与怜悯，这一段关系也充满了文学的质感。这部剧里都是一群不能过正常生活的人，说穿了，是因为他们的能力赋予了变态的责任。间谍是一个没有道德的行业，只有信念：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一种更高级的正义。但就连这份信念都是可疑的。凯莉是一个毫不犹豫的间谍，第四集里她果断色诱“少年派”扮演的巴基斯坦少年，控制人心尤其是男人的能力无人能敌。这份工作无时不刻不考验着从业者的智商和技能，以及随机应变的能力，还有果断。它惊险刺激，是毒品。这部剧的观众在中国或许会有点奇怪吧。它的题材如此硬，主角却是女人，这就是注定它的观众是某一部分特殊的女性和特殊的男性，也就是性别分野不够明显的这些人。凯莉既有女性的直觉，有时兼具温柔，甚至过度感性，同时又残酷、自我，与女性这个传统身份不相容。在身体运用上，她像个男人，具有相当的主动性（这使很多女人不能理解）。她虽然爱自己的女儿，但一度差点想溺死她，又把女儿扔给姐姐，避免与她相处。第五季才开始两集多，她就把女儿送上飞机，虽然满心不舍情势所迫，但她跟母亲这个身份确实诸多冲突。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不是一个好母亲。母亲这个身份，本来就该有很多种。所以这部剧几乎是不得已又顺理成章的，是一部女性主义作品。里面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独立的、复杂的、强大的：包括布罗迪的妻子、被杀掉的Fara，以及各个间谍站的女站长，而且凯莉经常会遇到势均力敌的女性敌人，也疯狂又准确果断。我一直并不喜欢前三季的男主角布罗迪，这个前海军陆战队员、恐怖分子，非常残忍又极度聪明。手上沾满了好友和同事的鲜血，又受尽命运的折磨。他临死那场戏令人心碎，是关于一个人如何艰难的实现了自我救赎。据说编剧本来第一季就要杀死布罗迪的，因为观众的反应留了他三季，虽然这三季略有争议，但水准一直保持着。布罗迪死后，很多人担心这部剧的走向，万万没想到第四季好看出新高度，简直火力全开：第六集，突如其来的爆头，重要角色竟然在情节刚过半时被杀，WhattheFUCK！第九集时，豆瓣短评一片：whatthefuckingfuck！基本上，看这部剧，看着看着你就会忍不住“Fuck！！”种种匪夷所思又合情合理的大转折，各种突如其来的爆炸和死亡，都在你根本没有想到甚至是最平静的时候发生。编剧是疯子。要不就是边嗑药边写的。虽然有些人沉浸于这种刺激，但即使缓慢铺垫那部分都是相当精彩而且耐看的。我觉得《国土安全》是最好看的剧，虽然有人反驳我说《权力的游戏》好看，《冰血暴》也有一种古怪的好看。但这些都没有《国土安全》里那种错综复杂又矛盾的东西，它集合了几种不应该放在一起的元素，以巨大的耐心控制着节奏，以求带来最爽的效果。还有更重要的，它讲述痛苦，一种笼罩着世界的痛苦，而且是近乎沉溺的讲述痛苦，人物只有轻轻上来透口气的机会，而这片刻的喘息多么珍贵。就像片中所说：Allthatsuffering,andnothingchanges.那么多的痛苦，但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有凯莉和奎恩，一季比一季老，一季比一季憔悴。《权力的游戏》讲的是一种古老而传统的政治，而《国土安全》却是现代的。《权力的游戏》中还在探讨正义为何，而《国土安全》中的世界，也就是我们现在的世界，是一个无法谈论正义的世界，一个更真实的世界。《国土安全》第二季，恐怖分子领袖潜入美国，表示自己不会像拉登一样东躲西藏，而要决一死战。他跟凯莉有一段辩论，他轻蔑的问凯莉：“美国用什么跟我们战斗？可口可乐和真人秀吗？”他说他们早就有了赴死的准备，要用自己的生命作为武器，与异教徒战斗几个世纪，但胜利一定是他们的。“你们能做到吗？”他问。这样的困境笼罩着整部剧集。第四季，恐怖分子杀进大使馆，劫持法拉为人质，威胁要当场将她割首，要求安全屋里的中情局局长开门，并将一份写有所有线人名单的文件交出。不忍血腥事件在眼前发生，局长打开了门，交出名单，换来的是法拉当场被杀，并且“把所有人都杀掉！”如果你在当时，开不开门呢？困境就是说：你总在强调人权，而敌人连人性都没有。《国土安全》中，西方世界的人要多么痛苦的去适应那个混乱的世界，为一次误杀自责许久，为无人机的一次袭击被同胞当面痛斥。而这种无差别杀戮在恐怖分子看来完全不是障碍，而被称为正义。当凯莉被德国律师男友痛斥：“你怎么能做出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情！”而这种事情在敌人那里则被称为勇气。她作为战士应该要那么做，却又不能那么做。她得不到支持，也得不到原谅，在人性和非人性中挣扎。她几乎是以个人之躯承受/表现着整个西方世界在当今的脆弱、虚无、矛盾和绝望。每次看到有人在评论区抨击说凯莉只是个疯子，或者说她道德沦丧，又有人替她辩解，想让她的行为更具合理性更具道德感的时候，我都很想笑。试图用表面的道德来理解人和世界，这是一种虚弱和匮乏。人那么复杂，甚至比那乱成一锅粥的世界局势更加复杂，如果你不是为了感受这种复杂和复杂里蕴含的力量，而仅仅想运用你那简单的道德去观看一切，就没必要去看那么多文艺作品了。文艺作品不做道德用途，有时完全反道德，却无时无刻不在丰富着道德的形态。而《国土安全》最大的道德就是……怎么说呢，在上帝面前，疯子才是最清醒的人类。人人都说她是疯子，而我却觉得她是以凡人之躯受难的圣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