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本事——阅读《人间昆虫记》

也许这世界上本来就没什么新的东西。所谓创新，仍敌不过时间，会被折旧，需要一代一代人去翻新酒瓶。既然所谓专业技艺，是人人可想人人能学，那么何来什么灵感专利什么知识产权。我们不过是被缪斯随意一触，便搜肠刮肚力求再现那瞬间的美的火花，然而缪斯的爱并不被任何凡人独占，人人皆呕心沥血，而完美的艺术为何我们从不知道。倘若模仿更接近至臻的理型，那么谁又能说抄袭是犯罪，剽窃是耻辱？所谓创新难道不就是嫁接，移植，仿拟和变形，以及重复？艺术家的人生是偷来的，但而在十村十枝子身上创造力的匮乏恐怕更多是由于她童年残缺造就的人格问题。功利作为目的是空虚的，但手段却不能不说漂亮。是以我找来这篇评论，转自漫友之名——动漫酷评40，作者高翰。高三那年读毕，记忆尤深。此文与书稍有出入，因为觉得书印版本文字较美，我会尽力校对增删，力求还原本色。与诸君共商榷。------------------------------------------------------------------------手冢治虫，从小对生命好奇，我们从笔名OSAMUSHI（治虫），揣摩他与昆虫的因缘。他少年时代生长的环境，造就了对昆虫的热爱，并藉此度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艰苦时期，这种环境在今天很难想象。当你想到手冢，这位享誉国际的漫画大师，想到秦博士与阿童木，我也记起了「人间昆虫记」，那蝶一般的女子，十村十枝子。昆虫世界成为人类社会的缩影，这真是一大讽刺。完成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人间昆虫记」，手冢治虫在该书后记中写，「这篇漫画连载之时，正值许多混乱黑暗的国际事件当道，充斥了各种新闻和电视媒体。新左倾政党的严重对立；不分对象的恐怖打击；胶着的越战局势；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正是在最不合逻辑的飘忽政治氛围里，手冢治虫创作了这样一部人类的昆虫寓言，「人间昆虫记」，在故事里，也是十村十枝子的小说代表作，她写男人的可怕和执着，而手冢治虫，是为时代的狂乱，以及所有人的可怕和执着而写。本书的英文名字比较耐人寻味，HumanMetamorphosis，是否也令你想起TheMetamorphosis「变形记」，是卡夫卡写生命冷漠的真相。Metamorphosis，取其变异的意思，运用陌生化效果，怪诞中蕴含象征。在社会中受压抑的人，无法掌握个人命运。手冢的Metamorphosis，更取其变态的意思，胚后发育过程中从幼期状态转变为成虫状态的现象。譬如由毛毛虫脱胎而入蝴蝶。作为与「变形记」怪诞的对比，「人间昆虫记」更多的记述了人在社会中如何不断的自我突破，获取更多的生活资料、社会地位、生存之道。登场人物均以昆虫命名，为了生存相互吞噬，毫无怜悯，为生活上的无穷的欲望忧郁，癫狂，互相撕杀，自杀，同类相食。适者生存，不适者蒸发在大千世界，最终失去痕迹。死与伤如花瓣般抖落，人的肉体如此脆弱，读者便从这隐约花瓣中照见一张张阴暗深沉的社会脸孔。女主角十村十枝子，是适者生存的典型。由舞台剧女演员崛起，身为纽约设计大奖的设计师、芥川奖得主的青年作家，至故事结束，成为在倍受国际赞誉的女性摄影师。年仅二十三四岁的她，头顶多料才女的光环，色彩浓烈，张扬若蝶，心却如蛇蝎般的狠毒。如此，竟让人难以判断，是否也是上帝一手所造的天才？……只是斑斓以生命以黑暗铸就。就如蜕变，十村毫不吝惜的蜕去各个时期的成果，不断羽化成更美的形态。香港张小娴有文，「人间昆虫记」写一个天资聪颖的女人从不同的男人身上榨取他们的才华，据为己用……于是女人取男人所长，变成自己的。到了后来，她发现她所爱的男人的才华也不过如此，于是不再爱他。不是她负情，是她成长了，失去了仰慕，便不再有爱情。才华横溢的男人不幸成了女人的校外课程。张小娴有她的道理，四十五年后的今天也有十村十枝子这样的女子，只读笔记不读课文的，每每走速成的捷径，享尽别人毕生才华。她的字典里，「名利」是以浓墨书写，男人一经利用，不复留恋。固然下手阴毒残忍，性格中的一些侧面却很让人喜欢，如她的野心和倔强，她的泼辣和不羁。以至听到不少人盛赞，认为她才是理想中的女性。为了讲述这样一个女子，手冢令导演、设计师、娱记、政客、商贾在这个失去平衡的社会中围绕着十村十枝子你拥我簇地生长，不同男人的回忆与现实交织，以四个章节带出十枝子各个不同的生命阶段。四部分均以四种蜕变的昆虫为标题：春蝉、浮尘子、天牛、冬斯。“春蝉之章”的开篇，一本《文艺春秋》勾起设计师水野对于昔日恋人十村十枝子的回忆。《文艺春秋》中发表的获奖作品是十枝子名为《人间昆虫记》的小说。新闻发布会上，文坛新秀意气风发，而公寓阴暗角落里是上吊自杀的无名作者。十枝子自戏剧舞台出道，转行三次，拿到设计和文学大奖，均系剽窃他人灵感得到，这一次她故伎重演，借读好友搜集的小说素材抢先完稿。说她剽窃，也不十分得体，因她始终是出色的演员——虽缺乏自发的创意，却是表演的天才，于戏剧舞台或社会舞台，均无懈可击。急功近利，总比别人早动手，因此逼走、逼死的同行不计其数。在一轮一轮借鉴模仿的过程中，她那特殊的生命力逐渐浮出水面。娱乐记者青草龟太郎，跑惯新闻，却在挖掘十枝子丑闻的过程中，放弃了记者的正义感，坠入情网。“浮尘子之章”，无政府主义者杀手蚁川助十枝子杀掉青草，誓言绝不会对十枝子感兴趣的他，在爱上她的那一刻，悲惨的结局已然注定。十枝子新作《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之死》发表，小说素材系盗用情人的工作记事簿，毫不知情的蚁川如约与同伙实施爆破，却被警方以小说中透露的线索逐个击破，逃亡中十枝子再一次出卖情人，无政府主义者中弹倒地。这是结束，也是开始——十枝子归途中邂逅平步青云的商界精英坂口桐郎，以婚姻为筹码，发起新一轮攻防战。“天牛之章”，野心勃勃的坂口桐郎以及对他抱有恨意的十村十枝子，各怀鬼胎的男女开始赌局般的婚姻。十枝子求胜心切，利用坂口的自信与自负终知其挪用非法资金的事实，以一亿五千万好处费出卖了丈夫。身败名裂之时，男人打个电话给祸水红颜，“「今天可能会晚点回去，也可能不回去了。结婚之后，好象连‘我喜欢你’也没说过吧。一次也没有，对吧？现在再说好象有点奇怪，但是……我一直是爱你的。再见了。」”野心家转身服食毒药。所谓祸水红颜，是为之情迷、甘受摆布，明知非死即伤，全然不顾，知其会在汤里下毒，仍会一饮而尽。“冬斯之章”，摄影师大和追至十枝子故乡，像开始又像结束，男人还会再被利用。只是她始终年轻，充满野心，并且好命连连如有天助。每一次均是彻底的断绝过去，然后前瞻，不断酝酿着新的蜕变。被她直接或间接所杀，利用过后步向悲剧灭亡的男子，并无抱怨，正如她一路开车奔逃，窗玻璃上折射出先夫的脸容，男人对她说：“「十枝子，干得漂亮。这次是我输了。」”他们不恨她，愿赌服输，都还爱着她，因此永无超脱的可能。的确，十枝子为了得到想要东西而不择手段，但是，又该如何理解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部记录在日记中的她，以及那个在母亲的蜡像前如初生婴儿般毫无防备的她呢？——“我被教育不能对日记说谎，自长大后就不相信任何人，唯一信赖的是妈妈。”虫类中有与蜜蜂相似的牛虻，与毒蛾相似的无毒蛾，乍看之下像猫头鹰的蛾。它们靠与生俱来的特征保护自己，十村十枝子亦是如此。该如何理解她的狠与恶……手冢治虫没有给出解答，人性自私黑暗，必然与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不可分。对于美丽与丑陋，正义与邪恶，我们不复确定。终于她毁灭了过去贫困生活的痕迹——在过去许多年里见证她的蜕变和犯罪、同时给她以新生的勇气的祖屋、蜡像和日记。十枝子终于来到魂牵梦绕的乐土希腊，又一次盗用他人成果的她以摄影师身份蜚声四海。舞台渐宽，企图心获得满足，但心底清楚，到底是不同于往日了。她飘飘然站立在雅典卫城，苍穹仿佛触手可及，此时空虚如同包围着她的狂风，无声的啃啮未曾有一时一刻的止息，乃因寂寞无处可逃。在罗马诗人奥维德的Metamorphosis「变形记」里，阿拉克妮有艺术家的野心，以贫民立场改写神话，因触怒雅典娜变为蜘蛛。蜘蛛在希腊语即是阿拉克妮——男权社会，妇女以此为代表，始终无法参与权利中心的活动。阿拉克妮替凡间女子说话而被困蛛网，十枝子不择手段而舒展独立，女性是否只有无视自身的荒谬处境？手冢治虫将明暗两条线索交织，一面众声喧哗，女主角追名逐利大告成功；一面是她真心爱过的男人，善良的设计师水野，逐渐沉沦，被社会吞噬。故事描写不以儿童为对象，有性，亦不强调文雅，结尾处简简单单一个剪影，大师的剧情与画面处理的功力，作如是观。穿越其对于人类社会感性、深入的描写，如同照见昆虫世界的精微奇妙。手冢治虫在整个中学时代沉迷捕蝶，他说，「我想描写的就是一个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的女人，在这样一个不合逻辑的混乱时代中活跃的故事。」如此。当我们说，化蛹为蝶，是挣脱束缚，翩翩振翅，一定是寻找心中的自由与宽广。或许十枝子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