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深处的蝴蝶效应

在每刻都是绝唱的人生中，太少有那种“一切都刚刚好”的完美际遇。我们不是早一步，便是晚半拍。可是，反过来想，这不也正是另外一种“刚刚好”？生命个体的体验不过是一个个转瞬即逝的片段，而吞噬我们的终极无力感，总是欲望本身。看爱沙尼亚导演卡斯帕•简西斯的动画短片《钢琴》，就是这种感觉。虽然导演本人也是音乐家，但这故事的起源却似乎与音乐并无多大关联。在结尾来临之前，钢琴一直并未“发声”，它只是在短短两个街区的“旅行”中，把六个看起来毫无关联的随机人连结成了一段微妙的蝴蝶效应。妙龄女郎吭哧吭哧地推着一架钢琴在人行道上艰难前进，故事就此开始了：路上，蓝色卡车里的谢顶司机正从后视镜打量她圆润的身体；旁边的公寓大楼一层玻璃门上停着一只死活撞不出去的蜜蜂，室内，独居的老妇故意用土豆造成自己洗碗池下水堵塞，然后打电话给楼上的老头来疏通；接到电话的老头戴上领结兴奋地赶来却在进门的一刻装作若无其事；楼顶上，练习走钢丝的少女伸出的一只脚踟蹰在半空；天空中，直升机上几个警察局的好伙伴在练习跳伞，大家纷纷纵身一跃只剩下角落里的一个小胡子……镜头流畅地从低到高扫过人声嘈杂的城市，每一个人都在一种“未完成”中行进着。可是天上地下又有何关联呢？魔力就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他们之间的联系忽然变得再顺理成章不过。这种“未完成”就是一个困境，情感或者肢体上都是，我们往往趋向于夸大精神的世界，事实上二者很少能够做到干净的分离。在两难的境地里，要做出选择才能打破僵局。虽然身在庐山人们大都无法看清自己的位置，更不易判断出选择的正确性。但是只有做，恐怕才能“发生点什么”。妙龄女郎推钢琴的方式，可谓香艳无比。这种不会发生在现实中的变形立刻为影片染上了一种荒诞的幽默色调。与其说她在奋力运输一架钢琴，不如说她在以钢琴为道具卖弄风姿：她脱掉外套，大剌剌地当众调整内衣，她一路娇喘呻吟，后来更是在下坡时坐在了钢琴上。裙角飞扬，底裤一览无余，更不用说白花花的大腿，性感不亚于钢管舞女郎。看了卡斯帕早前的几部短片，会发现他常常把人体的第二性征画得不成比例地硕大。女性的胸部、臀部、男性生殖器均在此列。性作为人之大欲首当其冲，大概因为它是如此神秘又令人惶惑，所以在各种荒诞的黑色幽默故事里被当做一种寄托，所有不言而喻的隐秘欲望、无法解脱的焦虑以及权力和等级的讽刺似乎都可一股脑投射其中，成为我们作为可怜人类虽不是唯一却最最自然、直接的生命出口。像许多短片一样，《钢琴》中并无对白，却不乏“声音”。这正是同时身为音乐家的卡斯帕的长处。他玩摇滚，自己作曲，还演奏各种乐器，所以他的故事常常是从声音而来。在法国昂西动画电影节上，他说《钢琴》故事的点子最初就是一串声音：推钢琴的人累得哼哧哼哧、车水马龙的城市噪音，还有偶然间被触动的琴键高音区清亮的一击。从观感上讲，几乎像是这些声音控制了整个故事的走向和节奏。而全片唯一的台词并不来自于主角们，而是老妇房间电视机上电影《乱世佳人》中的两幕——使用得真是精当讨巧。老妇用土豆故意塞住自己下水道时，斯嘉丽正因为发现心上人阿什利不想娶她而恼羞成怒，她甩了他一耳光，蛮不讲理地说都是你的错，你让我觉得你会娶我！放下电话，老妇脱掉睡衣，露出苍老得瘦骨嶙峋的身体。她随即穿上体面的衣裙。就算浑身上下都被地心引力拽着不断下垂，还是要涂上鲜艳的口红，等待老情郎到来——这一幕不知道演了几十年了吧。同样精心戴了领结下楼来的老头却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吊着脸走进屋来。这时候电视上出现了斯嘉丽负气结婚守寡后与白瑞德的一段对话：她仰脸等他亲吻，他却说：我不会吻你的，不过你确实需要被懂得接吻为何物的男人经常亲！老头用皮搋子大力疏通那被一颗土豆堵住的洗碗池，声音和动作都充满了性的隐喻，而老妇等在一边，似乎在他通下水道的“英勇行为”中获得了可贵而可怜的高潮。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当他从她那里得到作为感谢的心型饼干，丢到自己家里堆积成山的饼干中时，一切又陷入不被点破的往昔。故事里的每个人都在敢与不敢，做与不做，说与不说，等与不等之间徘徊而纠结着。这情形不禁让人感到，如果没有那些“命中注定的始料不及”，也许大部分人生都是一场僵局，待到僵持得足够久，要么毁灭，要么放弃。所以，那些看起来面目狰狞的“刚刚好”要出马拯救不会出现的“刚刚好”了。油瓶打翻，老妇滑倒昏迷，女郎相救却被困住的蜜蜂蛰到手肿大得卡在玻璃门间，终于醒悟的老头前来表白误会女郎谋杀，赶来的警察正是胆小得不敢跳伞的小胡子，钢琴被撇在一边，走钢丝的少女却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栽了进去。里面的小木槌被触动，没有人弹得钢琴自己演奏起来……卡斯帕的画风既有着漫画的稚拙潦草之感，又非常丰富细腻。短片似乎也比长片更适合用来玩味蝴蝶效应。每一个镜头都蕴含着丰富的信息和细节，又不至于使得人们感到为了串联而生硬制造事件。那心形的表白饼干上赫然写着：爱的滋味。然而即便日复一日地在楼下与楼上之间传送，却始终无法连通两颗孤寂又傲娇的心。使出浑身解数的妙龄女郎，大概也不会不知道自己的性感身影投射在某个司机的后视镜中。只是不由自主被吸引的卡车司机，纵然是下了车，捡到女郎的衣物和钥匙，也只敢加入路边ATM机前的等候队伍佯装。那随身带着护照的女子，怕是个性情中人，她可以顷刻燃烧，然后远走天涯。但是，没有人弹的琴，也只是个沉重的庞然大物。每一个全副武装以冷酷自居的人心底，都翻腾着爱的渴望。但越是如此，越觉得做不到，只好压抑下去，并装作不在乎的样子。人世间的悲剧和喜剧都不过如此了吧。卡斯帕说，他想在结尾给影片一抹扭曲、诡异的色彩，所以无论如何，钢琴要奏响，尽管无人来弹。爱沙尼亚伟大的作曲家海诺•埃勒的音符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流淌出来，那一刻，担架上的老妇睁开了眼睛，看到不肯说爱的老头就在身边。警察放开了被误会成凶手的女郎，蜜蜂死而复生，钢丝少女的黄色发带飘然而过。人人都还在原地，大家被裹挟在一个更宏大的“未完成”里。但是此间，似乎有什么已改变。本文版权归作者大快朵怡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